尾聲 一天雲錦

在很久之前,他便想像著能做一個襟懷淡泊的隱逸詩人,清風閑坐,白雲高卧,遠避塵囂。或是讀書作畫,或是乘興遊覽,不管人間是與非,青山流水自相依。然這想像中美好的一切,始終只是停留在想像上。起初,他沒有選擇的權利,而後則是已無選擇的必要,相較於狹小的林泉,他有著更為廣闊的天地。他深知歷史選擇了他,時局成就了他。

兩江總督傅拉塔與江寧將軍繆齊納先後病逝 後,不再聞丁氏藏書樓之事迹,足見心太平庵已然衰敗。而黃氏之千頃堂,則有明文記載,據名儒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記:「黃居中銳意藏書,手自抄撮,仲子虞稷繼之,歲增月益。太倉之米五升,文館之燭一挺,曉夜孜孜,不廢讎勘。黃虞稷有《千頃堂書目》,著錄有八萬卷。墳土未乾,皆歸他人插架,深可惋惜也。」足見黃虞稷死後不久,千頃堂八萬捲圖書於一朝全部失落。">,雖然也引起了不少議論,卻並未像兩年前江蘇巡撫鄭端莫名暴斃那般激發軒然大波。朝廷也未如同之前一般對地方官員進行大換血,只任命雲貴總督范承動接任兩江總督,江寧副都統鄂羅舜升任江寧將軍。

而金陵城更是發生了一件遠比督撫先後病逝更為轟動的事件——千頃堂主人黃海博竟將全部藏書賤價賣給了一名遼東商人。此事震動江南,人們爭相打聽內幕,卻始終找不到黃海博本人。有傳聞稱,黃海博跟之前丁拂之一樣,因嗜賭而丟書。一夜輸掉全部藏書後,黃氏大受打擊,已退隱山林。

於是,黃海博代替了當年的丁拂之,成為江南熱門話題。至於丁拂之涉入多起命案之事,坊間不聞半點風聲,世人只知他於兩年前投河自殺,屍首早已沉入秦淮河底。倒是蘇州有名姓武的鐵匠,被朝廷接入京師,隆重禮遇。

對於江寧織造曹寅而言,暴風雨終於過去,好消息接連傳來——

瀋海紅所織「妝花雲錦」被送交到蒙古鄂齊爾圖汗手中後,其人感激涕零,當場表態願意為大清效力至死。

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以商人身份潛往東洋的杭州織造署物林達莫爾森已返回江寧,稱日本幕府一方沒有任何興兵的動向。鑒於鄭公子邵拾遺早先已被其母殺死,因而鄭氏與日本幕府結盟一說不復存在,康熙終於可以完全騰出手來,一心一意征伐蒙古噶爾丹。

這一日,曹寅忙完公務,輕騎簡從出門,一路北行至鐘山,卻不是以江寧織造的身份來祭拜孝陵,而是徑直來到馮氏苗圃。老園丁馮老引曹寅來到園後涼棚。棚中早有兩名男子等候,正是黃海博和曹湛。

這是曹湛那晚帶溫瑩離開江寧織造署後,第一次見到曹寅。他雖然心中有所準備,然見到曹寅本人時,還是心中激蕩,一時說不出話來,便上前兩步,意欲下拜。

曹寅忙扶住他,道:「我今日是以你堂兄的名義前來,只敘兄弟之情,無須多禮。」又告道:「前些日子,我給雲貴總督寫了一封信。他派人重新審閱你當年的案子,斷定是縣令假公濟私,亂定罪名。當地官府已經上報刑部,將原案撤銷。如果你想回生長的地方看看,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去。」

曹湛大為感動,垂首道:「多謝織造大人費心。」

曹寅笑道:「你已經不是我內府總管,何以還稱我為織造大人?難道你這曹氏子弟也是假的嗎?」

曹湛愕然不解,黃海博低聲提醒道:「叫堂兄。」

曹湛這才會意過來,微一猶豫,即道:「多謝堂兄。」

曹寅哈哈大笑,又道:「我這堂弟胖了不少,看起來日子過得極是滋潤。黃兄,你倒是未見變化,近來可還好?」

黃海博笑道:「如何會不好?黃、曹兩家比鄰而居,我與曹兄性情相投,自不必說,海紅與靈修一靜一動,亦有諸多樂趣。」

曹寅笑道:「你二人均是有失必有得,風雨之後,終見彩虹。而今你們這般逍遙快活的日子,可真是讓我羨慕呢。」

他的羨慕發自內心,但也僅僅是羨慕而已,他並不是真正想過類似的日子。

在很久之前,他便想像著能做一個襟懷淡泊的隱逸詩人,清風閑坐,白雲高卧,遠避塵囂。或是讀書作畫,或是乘興遊覽,不管人間是與非,青山流水自相依。然這想像中美好的一切,始終只是停留在想像中。

起初,他沒有選擇的權利,而後則是已無選擇的必要——相較於狹小的林泉,他有著更為廣闊的天地。從祖先階下囚走到他今日赫赫江寧織造這一步,經歷了兵荒馬亂、戰火紛飛,局勢安穩了下來,他亦安穩了下來。即便偶爾回首於明月中,還是會感懷身世,悵然溢於胸中,但相比於日益強大的盛世之音,個人的心緒實在太過微渺,幾不可聞。他深知機遇選擇了他,時局造就了他,他更樂得投身於時代的滾滾洪流中,為書寫青史華章盡一分綿薄之力。

聚首望天,夕陽如血,落日餘暉為白雲鍍上了一層一層的金邊,絢麗多姿,仿若一天雲錦。他陡然想起了李白的那句名詩來:「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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