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老鐘山

新月娟娟,素光泠泠,流瀉大地,清景無限。不遠處峰巒間鑲嵌著閃閃星斗,水面映著月色星輝,水之波瀾,山之嶙峋,愈發顯得夜涼江靜。不知如何,他忽然想到幼年時跟她一道坐在村口老槐樹下誦讀唐詩的情形。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寂寂寒江,明月冰心,可知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秋老鐘山萬木稀,凋傷總屬劫塵飛。

不知玉露涼風急,只道金陵王氣非。

倚月素娥徒有樹,履霜青女正無衣。

華林慘淡如沙漠,萬里寒空一雁歸。

——錢謙益《和盛集陶落葉》

正如黃海博最先所料,曹湛的確落入了邵拾遺之手,且備受苦難。

當晚溫瑩以告知馬勝下落作為交換,要求曹湛幫自己逃離江寧織造署。曹湛因急於阻止票號支持邵拾遺,竟點頭同意,暗助溫瑩逃了出去。

溫瑩倒也信守承諾,引曹湛到了馬勝藏身的畫舫。馬勝驚見曹湛出現,起初大驚失色,後來聽其道明來意後,便道:「只要曹總管同意協助我二人逃出江寧,我便將所有事情全部如實告知,絕不隱瞞半句。」

曹湛毫不猶豫,當即應允。馬勝知道他是江寧織造曹寅心腹,那曹寅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有曹湛相助,當可順利逃出金陵,這才完全放下心來,一五一十地講述了經過。

原來當年雇請馬勝、溫瑩的僱主名叫劉遠。馬勝化名馬公子,這是他習慣用的化名,溫瑩化名舒懷。假舅父童大則是劉遠心腹,本名叫劉白山。

曹湛聽了不免大吃一驚,忙問道:「劉遠可是他的真名?」

馬勝傲然道:「當然是真名。我馬氏在江湖揚名立萬已久,接活計時,除了收取高額報酬之外,還有一項要求,就是僱主一定要親自露面,以本來面目、本來身份示人。因為我馬氏聲名在外,僱主從來都是遵守了這一要求。」

曹湛又問道:「劉遠可是那位遼東巨富劉遠?」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心驚不已——因為這劉遠曾到江寧織造署做客,且極受曹寅看重。而劉白山亦是熟名,即是城中東東人蔘鋪的掌柜,經常往烏龍潭丁府送人蔘,也曾在秦淮河月波水榭外救過黃海博性命。以種種跡象看來,那劉白山分明是在刻意接近黃海博,表明劉遠亦早盯上了黃氏千頃堂八萬卷藏書。

馬勝又道:「之後發生的事,想必曹總管也聽說過了,無非就是設局引丁拂之入彀而已。」

溫瑩插口道:「我曾偷聽到劉白山跟其手下人交談,得知劉遠在很久之前就開始籌劃奪書之事,有意派人引誘丁拂之賭博,染上了賭癮。但丁家公子尚有底線,始終不肯以藏書作為賭注,劉遠無奈之下,才又設下美人計。」

曹湛問道:「那麼邵鳴女婿一事呢?」

馬勝聞言很是吃驚,不知發生在京師的事何以會這般快傳至金陵,隨即想到江寧織造署本是皇帝安插在江南的眼線,自有渠道得到最新消息,便舉起大拇指誇讚道:「果然不愧是江寧織造。不錯,我也是受雇去與邵鳴女婿對賭,目的是要贏取那座四合院,好令那對夫婦居無定所。」

曹湛忙問道:「雇請你的僱主是誰?是不是邵拾遺?」

馬勝一怔,問道:「邵拾遺是誰?」

溫瑩忙道:「是雲錦賬房邵鳴之子,也就是輸給你四合院的男人的內弟。」

馬勝忙搖頭道:「不,不是姓邵的。雇請我的人,是清涼山清涼寺僧人如昔。」

曹湛先是意外,隨即便感到釋然,暗道:「那如昔一定是鄭成功余部,一直暗中為邵拾遺效力。看來當日管家高敏果真是被關押在清涼寺。」

但如此一來,馬勝供狀便不能成為直接指認邵拾遺的證據,還得設法將如昔與邵拾遺聯繫起來。

曹湛微一沉吟,便命馬勝寫下受清涼寺僧人如昔之命誘邵鳴女婿入局的經過,令其簽字畫押後,將供狀收入懷中,這才問道:「今日兩江總督遇刺一案,又是怎麼回事?」

馬勝忙道:「這件事,跟我二人無關,是他……」

溫瑩及時扯了扯馬勝衣袖,搖了搖頭。

曹湛瞧在眼中,心道:「兩江總督遇刺非同小可,勢必成為驚天大案,他二人既與行刺無干,溫瑩為何還想要包庇兇手?」心念一動,問道:「莫非兇手是丁拂之?」

溫瑩、馬勝相顧駭然。馬勝問道:「曹總管怎麼會知道?」

曹湛道:「你逃出時不是遇到一名男子嗎?他叫黃海博,是丁拂之密友,當場認出了他。」

溫瑩見曹湛已知悉部分內情,隱瞞也是無用,遂如實講述了經過——

原來溫瑩知道這日傅拉塔要出城巡防,且次日方歸,於是事先約了馬勝到兩江總督署後衙幽會。沒想到馬勝未到,先等來了一名不速之客。下人進來稟報,稱夫人預約的女樂師到了。溫瑩不記得曾約過什麼樂師,心想左右無事,便命人引她進來。

那女樂師一跨進門檻,溫瑩便驚得呆了,竟是男扮女裝的丁拂之。她以為其人早已死去,此刻親眼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且打扮成女子模樣,當即如見鬼魅,驚悸不已。

下人見溫瑩神色有異,還待詢問,溫瑩卻擺手命他退了出去。她原先只是受命引誘丁拂之,志在奪取丁氏藏書,卻料不到丁拂之會跳河自殺。說到底,丁拂之也是因為愛她,才會墜入圈套,即便她並未對他動過真情,但對其死仍然有愧於心。

丁拂之緊盯溫瑩不放,溫瑩卻只是低眉垂首,避開他的視線。二人就這樣沉默地對峙著,誰都不願意先開口。

剛好馬勝進來,笑嘻嘻地道:「我是不是來晚了?這位姑娘是……」

當丁拂之轉過頭去,狠狠盯著他時,馬勝叫了聲「媽呀」,便愣在了當場。過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問道:「你是丁拂之嗎?你不是早死了嗎?你怎麼打扮成這副模樣?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丁拂之冷冷道:「我是死了,可我又活過來了。我的仇人們都還沒死,我不敢先死。」

馬勝已會意過來,丁拂之是特意來找自己和溫瑩復仇的,卻不知道對方孤身闖入戒備森嚴的兩江總督署,有什麼了不起的底牌,當即告道:「我等只是受雇於人,是棋盤上的棋子。冤有頭,債有主,丁公子要報仇的話,就應該去找那下棋之人,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你們丁家六萬餘捲圖書,我一本都沒摸過。」

丁拂之忽將琵琶舉起,撥弄了一下琴弦,竟有一物從琵琶中激射而出,將堂首的紫檀屏風射穿了一個小洞。

溫瑩一驚,立時從軟座上站了起來。馬勝也是嚇了一跳,遲疑問道:「這琵琶,竟是火器嗎?」

丁拂之道:「你到底是京城來的,有幾分見識,知道這面琵琶內藏玄機就好,老老實實待在一邊,我不問你話,你不準開口。」上前幾步,逼近溫瑩,問道:「當初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可有一句出於真心?」

溫瑩不答,一邊撫弄衣角,一邊本能地去看馬勝。

馬勝忙道:「我與溫瑩相識在前,且是真心相愛。」

丁拂之一撥琴弦,一枚鉛彈射出,又將那堅硬無比的紫檀木射出一個洞,怒道:「我不是說了嗎,不問你話,不準開口。」

馬勝見那火器犀利厲害,不敢再多說一字,乖乖站在一旁。

丁拂之這才問道:「既是真心相愛,你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送給兩江總督為妾?」

馬勝雙手一攤,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兩江總督看上了她,僱主劉遠又要利用官船運書。我想我只是跑江湖的,溫瑩跟了總督大人,總比跟著我一個爛賭徒要好。」

溫瑩忙道:「不是這樣,當初劉遠劉員外拿馬郎性命要挾我,又說傅拉塔已年過六旬,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我還是可以跟馬郎在一起,而且那時我還可以帶上從傅拉塔這裡得到的金山銀海。我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就同意嫁給傅拉塔為妾。」

丁拂之冷笑道:「可傅拉塔還沒死,你二人便已經在一起了。」

溫瑩紅了臉,低聲道:「這次馬郎有事來到江寧,我們私下見了幾次面,便……便……」忽走到馬勝身邊,挽住他臂膀,昂然道:「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跟馬郎是真心相愛。」

丁拂之失望之極,道:「那麼當年你對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了?」

溫瑩歉然道:「抱歉,丁公子,你是個好人,我一直記得你對我的好,可我心中早有了馬郎。你也知道,情愛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我是騙了你,可我……」

忽聽到有人怒道:「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卻是兩江總督傅拉塔大踏步走了進來,臉上布滿黑氣。

溫瑩不知傅拉塔如何會突然出現,大驚失色,忙放開馬勝,叫道:「老爺……」

傅拉塔怒道:「我殺了你們這對姦夫淫婦。」他大概覺得丟臉,也不叫人,只拔出佩刀,直向溫瑩斬去。溫瑩尖叫一聲,渾然不知閃避,只雙手捂臉。倒是馬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