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晨,我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吵醒。
電話子機擺在沙發一頭的小方桌上,恰好我的腦袋枕在這邊,因此更覺得響聲震耳欲聾。腦袋有點發沉,我從微燙的被窩裡鑽出來,撐起身伸手去拿子機:「您好?」
「不太好。」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還有輕微而匆忙的腳步,聽起來對方似乎正在疾步走動,「現在已經是上午九點,你比平時起晚了三個小時。」
我將垂到臉邊的頭髮捋到耳後:「秦森。」扭頭看看四周,沒有在客廳里找到他的身影,「你出去了?」
回應我的是電話那頭和書房方向幾乎同時出現的一聲巨響。
下意識地回頭往書房那兒看,我也終於得到了秦森在電話中的回答:「沒有,我在書房。」
「那為什麼還要打電話?」掀開被子從沙發上下來,我趿上拖鞋走向書房。
「因為我知道你被我叫醒的時候會露出什麼表情。」他語速飛快,答得理所當然,「言歸正傳。四十分鐘前有一對老夫妻在A區公園遭到『敲頭魔鬼』的搶劫,現在已經被送到醫院。我剛跟曾隊長通過電話,他的意思是只要有監護人陪同,我就可以過去。」說完他刻意停頓片刻,把對我的稱呼換成了那個法律上的專有名詞,「所以監護人,我們最好快點出發。」
推開書房虛掩的門,我不出所料見他正對著我直挺挺地立在書房中央,手裡握著他的手機,好整以暇地迎上我的視線。他穿了件襯衫打底,外頭套著灰色V領毛衣,衣袖捋到手肘處,露出精瘦的小臂。我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襪子是完整的一對並且沒有穿反,不論是襯衫的紐扣還是深色牛仔褲的文明扣和拉鏈,甚至就連皮帶都系得一絲不苟。他應該還洗了個澡,頭髮看起來還有些濕潤,臉色也被水汽蒸得稍有血色,以至於黑眼圈都比往常要淺上一些。
「看來你已經換好衣服了。」我說。
不僅是他自己,書房也發生了明顯的改變。他把幾台書架挪了位,這大概就是剛才他製造出響動的原因。而昨晚我睡前看到的滿室狼藉已經被收拾乾淨,胡亂摞放的書本被有序地碼回了書架,髒兮兮的地毯消失了蹤影,兩床被褥整齊地疊放在沙發上。實驗用鼠的養殖箱被他從閣樓翻出來,擦乾淨擺在了靠近牆角的最為陰涼乾爽的位置。那四隻小白鼠已經搬進新家,正撅著屁股一個勁地刨木屑。
說實話,這實在過於反常。
但很顯然,秦森自己並不這麼認為。「至少不能嚇到老人。」他輕描淡寫地告訴我。
我無言以對,只從衛生間取了吹風機過來:「坐,把頭髮吹乾。」
恐怕沒有料到我的反應,他站在原地神色頗為古怪地看著我,直到我走上前把他拉到沙發邊,拽了他坐下。他不像往常那樣等我幫他,而是拿走了我手裡的吹風機,自己將頭髮吹乾。我等在一旁,等他關掉吹風機,才拿過它準備離開,「我去洗漱。」
「我看到灶上煲了雞湯。」秦森在這時煞有其事地開口,「如果你是準備煮雞湯麵,可以先把水燒開。」
禁不住頓住腳步,我回頭看他:「你餓了?」
他平靜站起身與我對視,如常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蜂蜜水的作用。」
於是我給他煮了一大碗麵條。
和他面對面坐到餐桌邊吃早餐時,我一直在小心地觀察他,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麼改變了他的狀態。畢竟他昨天的情況還十分糟糕,很難想像一夜之間他就清醒了過來。然而他僅僅是專心致志地享用著雞湯麵,沒有表露出任何蛛絲馬跡。我以為這是因為他一早就注意到我在留意他,因而裝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可就在我心不在焉地咀嚼生菜的時候,他把自己碗中一塊去了皮的雞胸肉夾到我碗里,而後又低頭靈活地用筷子給另一塊雞胸肉去皮:「我們基本全天二十四小時待在一起,觀察的機會還有很多,所以你現在最好快點吃面,不要等我吃完了你還沒有動筷子。」
話音落下,他也完成了手裡去皮的活,將那塊雞胸肉也扔到了我的碗中。
這是他生病以前經常會做的事。他知道我喜歡吃雞胸肉,也知道我討厭雞皮,所以每到吃雞時都會把雞胸肉上的皮去了再給我。我已經記不起他上次這麼做是在多久以前,便有幾秒的怔愣。
「等下要記得吃藥。」良久,我低下頭夾起一塊雞胸肉送到嘴裡,「咳嗽好些了嗎?」
他又把一塊肉夾來我的碗里,「昨天一整晚都沒有咳。」
「嗯。」隨意應了一聲,我見他快吃完,不得不加快速度進食。
等到我們抵達A區的醫院,後腦受到重擊尚在昏迷的程明老先生已經被推到了重症監護室。他的妻子李飛英老太太剛剛恢複意識,正在臨時安排的病房裡向警方講述被害的經過。
雖說是大年初一,但走廊里依然站著不少為工作賣命的記者,統統被民警攔在病房外,人聲嘈雜。有護士過來組織秩序,卻沒有人真正聽她的話保持安靜。我停步在人牆外,還在思考該怎樣進去,就見走在我前方的秦森直接擠進了人牆,一聲不吭地抬起胳膊撥開擋路的人,強行開出一條路來前進。
他不算特別高,人也不比從前結實,力氣卻非常大,要穿過這重人牆並不是難事。但人群中很快響起了不滿的埋怨和謾罵聲,我只好緊緊跟到他身後,忙著替他向別人道歉:「抱歉,是公安工作人員……」
好不容易擠到病房門前,秦森徑直走上前擰動門把要踏進病房。「誒誒誒!幹什麼!現在不準進去!」負責看門的兩個警察反應過來,伸出手一人拽住他一條胳膊攔下他。秦森觸電似的回過頭看向其中一個警察,那雙目光幽邃的眼睛視線冰冷銳利而帶著明顯的敵意,讓那個警察條件反射地僵了僵。
我從秦森的側臉可以看到他眉頭擰得幾乎要打結,臉部的線條因肌肉緊繃而拉緊,嘴唇抿成一個隱忍的弧度,緊咬的後齒讓腮幫微不可察地顫動。他討厭跟別人肢體接觸。這是他要爆發的徵兆。我快步上前,抬手稍稍用力試圖扒下那個警察的手,同時向他們解釋:「不好意思,他是秦森,我是他的妻子魏琳。我們事先有跟曾啟瑞先生聯繫過,是他准許我們過來的。」
聽到秦森的名字,這個年輕的警察愣了愣,和對面的另一名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不大敢相信,「呃,他就是那個秦先生?」
幸運的是他已經鬆開了手。
秦森甩開另一個警察,頭也不回地走進病房。兩個警察相互對視一眼,仍有些不知所措。我只好提醒他們,「你們可以現在聯繫曾隊長確認。」
這時候另一道聲音從大門半敞的病房裡傳來:「小陳。」
我和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轉頭往聲源處看去,便見一個中年男人面朝著我們佇立在病床邊,正抬起手向他們兩個打手勢,示意他們適可而止。這個男人很高,約摸一米八六的個子,身體精實而修長,穿著冬季的警服大衣,面龐稜角分明,眉眼張揚精緻卻有幾分不近人情,鼻樑高挺,嘴唇薄如刀削,一對眼角上挑的鳳眼不帶任何情緒地朝這裡看過來,就這麼不發一言地站在那兒,周身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威懾力。
守在門邊的兩個警察立刻會意,稍稍推了推我的胳膊,壓低聲音道歉,「不好意思魏小姐,請進。」
身後頓時有唏噓聲沸騰。我點頭踏進病房,聽見他們關上門,在外頭幫助護士制止記者的喧嘩。而此事那個中年男人已經略略向秦森頷首:「秦先生。」接著停頓片刻,禮節性地伸出了攏在衣兜里的右手,面上仍然沒有情緒起伏,「我是專案組的肖明。」
秦森卻對他伸出的手視而不見,自顧自走到病床邊,從一旁負責記錄的警察手裡拿過記錄簿,不顧對方驚愕的表情,視線迅速掃過簿子上的內容,將紙張翻得嘩嘩作響:「有什麼進展?」
腳步停在床尾,我看到肖明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被搶走的財物有一條雞心瑣片的金項鏈和一個金戒指,還有裝有兩萬元現金的棕色女士手袋。」他不著痕迹地瞥了眼病床,「李老太說她看到了歹徒的臉。」
坐在病床上的多半就是李飛英老太太。她臉色蒼白,頭上還圈著紗布,袖子被捋起,露出的胳膊上有幾處輕微的擦傷。「我叫我的老伴……沒聽到他的回答,所以我過去看,結果發現他倒在地上,滿身是血。」她看看肖警官,再看向秦森,驚魂甫定地回憶,「然後我也被打了腦袋,迷迷糊糊就看見一個男的,把我脖子上的項鏈扯下來,又摘了我手上的戒指,拿走了我的手袋……」
可惜秦森在聽完肖警官的話後便掏出了手機,手指快速地在觸控屏上划動,不等李老太把話說完,就忽然將手機遞到她臉前,沒什麼表情地問她:「這是不是您的手袋?」或許是考慮到手袋辨識度不高,他又緊接著補充,「裡面有兩萬現金和一個空紅包,紅包上面寫著一個『孫』字。」
李老太在看到手機上照片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它,「是,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