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神葯 正義之賊

趙步理彷彿被捲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他昏昏沉沉地走,直到看到遠處有一個亮點,亮點越來越大,原來是個出口。

「喲,他來了啊。」

「他也好意思回來!」

「這大夫,這輩子應該是玩兒完了吧,畢竟這麼大的事故。」

趙步理剛剛清醒一些,看著眼前的一切又蒙了起來,但是他說不出話,似乎正被一個軀體操縱著。

「我沒有錯,病人,就是右腎。」

一道聚光燈打下來,趙步理就站在一群黑色的人影中間,這些人影,有的哭泣,有的難過,有的吃驚,還有的露著白牙大笑。

「但是病人右腎沒有腫瘤,手術後仍然存在血尿,你怎麼解釋?」

身體外面那個溫暖的軀殼說道:「右腎並非沒有腫瘤。右腎有一個良性腫瘤,這和手術前的預判是符合的。至於手術後為何仍然有血尿,這個,我不清楚。」

哄堂大笑。

「不清楚?一句不清楚就可以撇清了?左右弄反乃醫者大忌,我想,您這位名醫不會不知道吧?」

「我不能證明病人為何仍然有血尿,但我能夠明確的是,我沒有弄錯方向。」

「胡扯!」

一個婦女說道:「我是手術室的護士,我明明看到器械護士把切口畫在了左側。但是無論我們怎麼勸,方大夫硬是開在了右側!」

「沒錯,他手術的時候還唱歌!」

「一邊做手術一邊唱歌的大夫,能專心做手術嗎?對生命有基本的敬畏嗎?」

趙步理努力捶打這個軀殼,但是軀殼紋絲不動。趙步理想掙脫出去,看一眼這個軀殼的樣子,哪怕看一下他此時的神態,是否和自己此刻的內心一樣焦躁難安。

「方主任,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迷魂藥,讓這位大人物不向公眾披露這次嚴重的醫療事故,甚至還幫你說話。但是你犯下的錯誤已經沒法彌補了,你主動辭職吧,不要影響醫院的名聲。」一個陰翳的面孔詭笑著說道。

方老,你說話啊!我不相信!趙步理心痛得百爪撓心。

趙步理感覺身處一群人的包圍中,「自己」輕輕張開嘴,居然輕蔑地笑了笑:「既然你們這般想我,我也懶得辯解什麼。醫院的聲譽自然重要,我離開便是。」

遠處有很多人在哭泣,但他們像被人捂上了嘴,說不出話。

「百年之後,自會有人了解這一切。」

趙步理彷彿從幽暗的水底被一把撈出,發出沉重的呼吸。他手裡捧著筆記,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

一個人會在日記中撒謊嗎?

身上的刷手服已經濕透了,不知是因為剛剛的手術,還是因為讀到了筆記。

筆記的下半冊中很明確地寫到,方鴻銘某次給某個大人物手術時,發生了「切腎弄反左右」的事故,被醫院從外科排擠到了公共衛生科。其後又私自給患兒輸成人的血抗體,雖然救了一大批患兒,卻被醫院的領導不容,去西南聯大待了一段時間後,最終輾轉去了寒城市人民醫院。

透過泛黃的筆記,趙步理能夠感受到時空那頭的悲切。他想到了自己,哪怕只是一個廢柴,在被欺負、冷落,流放到這麼一個窮鄉僻壤來之後,也會思考自己的人生會不會永遠如此了,自己是不是失去了更多可能性。而方鴻銘本是一位百年難遇的外科天才,事業在如日中天時戛然而止。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被迫走向那個看起來不那麼光鮮的未來,讓自己屈於這個世界的角落,看著同齡人一個接一個無情地把自己超越,然後哂笑自己。

趙步理明白。

有些人離開是因為失敗,而有些人離開是因為太優秀。這個世界不會溫柔而公平地對待所有人。

方老,你離開之後,還是成就了一番事業,而且,你成就了我……如果沒有你,很多人甚至會因為我死掉。因為你,他們的生活得以繼續,海狸的家庭也不會因為我這個廢柴而破碎。

趙步理隨手翻了翻後面的筆記,全是方鴻銘親手畫的關於手術操作的圖譜。雖然很多器械現在已經不用了,但是使用的要義和訣竅是所有手術共通的。趙步理甚至覺得,以前的很多疑惑都明朗起來。

此時他無暇顧及這些。他又翻到開頭,仔細研讀起當時那個轟動時代的病例。

一個維新變法時代的大人物,因為肉眼可辨的血尿求診於當時全國聞名的協和醫院。自然,醫院派出了彼時業界聲譽最高的方鴻銘來接診。方鴻銘在筆記中詳細記錄了問診和體格檢查的所有情況,這讓趙步理也得以從另一個角度,去了解這位歷史課本中的人物。筆記中連他的心跳、血壓、腸鳴音、肛門指診都一一記錄,這樣一位風雲人物,也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病人。

查體沒有發現明顯的問題,但是在當時最先進的X光機器下,發現了患者右腎有一個櫻桃大小的陰影。於是,方鴻銘給大人物做了一項檢查,就是膀胱鏡。趙步理甚至能通過筆記感受到病人接受檢查時經歷的痛苦:一個直勾勾的硬鏡子進入他的尿道,探查到兩側膀胱的開口,一側尿液「其清如水」,另一側則「血水匯入清流」。看來那個時代的病人殊為不易,連最頂尖的人物都不得不經歷現在最窮的病人都不會經歷的痛苦檢查。

方鴻銘又做了一系列腎結石和結核的檢查,排除這些病因之後,便判斷病人的右腎存在腫瘤,自己主刀進行了切除。

腎臟切除之後,病人恢複得十分順利。然而,所有人發現了另一個可怕的事實:病人的血尿仍然存在。

考慮到手術後血尿是正常現象,方鴻銘起初沒太注意。但是過了幾個月,血尿仍然和手術前無二致。醫院內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開始把這件事發表在新聞報紙上,引起社會一陣動蕩。甚至有人認為西醫是洋鬼子來騙取中國錢財、謀取中國器官、殖民中國的工具,而西醫醫院的醫生,自然都是被洋鬼子操控、賣國求榮的人。

一時間,那位大人物的家門口也被報社的人堵得水泄不通,連其學生、當時的著名詩人也寫了一篇檄文《我們病了怎麼辦》,氣勢洶洶地要求協和醫院給個說法。

多日之後,大人物卻走出家門,發表了著名演講,告訴世人,他信任醫院、信任醫生。

「右腎是否一定該割,這是醫學上的問題,我們門外漢無從判斷。但是那三次診斷時,我不過受局部迷藥,神志依然清楚,所以診查的結果,我是逐層逐層看得很明白的。據那時的看法,罪在右腎,斷無可疑。後來回想,或者他『罪不該死』,或者『罰不當其罪』也未可知。當時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專家,很難知道。但是右腎有毛病,大概無可疑,說是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

後面的事情,就如趙步理在筆記中看到的經歷那般。方鴻銘頂不住壓力,被迫離開醫院謀求生計,一切似乎就此畫上了句號。

「百年之後,自會有人了解這一切。」

方老,我就是那個人!

「小兔崽子,你給我出來!我車呢?!」

樓下的一聲怒吼打破了冬城醫院的平靜。

一個中年人氣勢洶洶地衝進醫院,剛進來就看到綠茵茵的草坪上,一群孩子正圍繞著坐在輪椅上的女病人玩耍,這個病人自然是海狸的媽媽。旁邊,林小棠和柳晴川也坐在草坪上聊天。

林小棠看到江河來了,立馬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指了指不遠處正和主任們聊天的趙步理。柳晴川有些抱歉地站起來。

江河皺著眉頭,徑直朝趙步理走去,一把抓住他。

「車鑰匙,還我!」

「不是,江老師,我們不是故意的……」

「你少來!車在哪兒呢?」

只見旁邊的陳飛漱眼珠一轉,趕忙咳嗽了兩聲,分開了兩人。

「喲,小江啊,你來得正好。我們這正說舉辦個義診呢,讓街坊們都來醫院檢查檢查身體,我和領導們說你自告奮勇參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不符合你的作風啊!」

「什麼義診啊,我哪知道……」江河見陳飛漱眼睛微眯,知道這個傢伙又準備拿以前的黑料要挾自己,於是剛想說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陳老師啊,」江河欠了欠身,「要不,咱們……借一步說話?」

陳飛漱爽朗地笑著離開了,江河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趙步理一眼,趙步理撓了撓腦袋,一臉無辜。

兩個人在遠處聊了很久,回來的時候,剛剛還不可一世的江河,竟垂頭喪氣的。

「大傢伙兒啊,難得江主任不嫌棄咱們廟小,他主動提出參與咱們這次義診!」

負責這次義診的志願者和工作人員帶頭鼓起掌來,趙步理明顯看到江河臉色很是難看。

陳飛漱慷慨激昂道:「好,那麼我也參與!咱們這次一定要幫著小趙把這個體檢做起來,不僅要讓冬城老百姓享受到,也要讓昆城那邊的人知道,咱們冬城醫院是響噹噹的大醫院!」

王九斤站在一邊,無奈地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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