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安樂死 人販子也配用嗎啡?

「送他們來的公安說,這女的販賣一輩子兒童了,她老公說是不知情,但是誰信啊!也就是還沒找到證據而已!」小雲解釋,「她剛被抓到,判刑前發現這女的歲數不大,但是肺癌晚期了,全身到處都在轉移,這才送過來的。真是報應!」

趙步理不由得想起了地鐵上的那些殘疾孩子。他突然有了印象,自己確實收過一個保外就醫的病人,但當時不知道病人具體犯的是什麼事。

「早知道就不收她了,」趙步理自言自語,「不過我還是去看一眼吧。」

趙步理來到病房,看到那個男人一臉悲苦的神情,順著他的眼神,看到床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女人的喉嚨像破風箱一樣呼啦呼啦地喘著粗氣,站得很遠都能聽到。她每一次呼吸都拖著長長的尾音,應該是因為疼痛發出的呻吟。

女人的皮膚緊緊地綳在骨頭上。她沒有穿衣服,可以看到髖骨部分的皮膚都被磨破了,就像是骨頭把皮膚扎破的一樣。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看樣子不像是怕冷,也許是疼痛導致的抽搐。

她蓬頭垢面,長頭髮已經打了綹,上面還有很多食物凝結的疙瘩。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幾個人,艱難地從一個人挪到另一個人身上,看到穿著白大褂的趙步理,她嘴唇嚅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不停地點著頭,眼睛裡的淚水匯成了一條小河。

趙步理能夠感受到她的訴求,也知道這是彌留之際的表現。她的眼睛向外突出,由於長期缺氧,大腦顱壓增高,在躁動之後就會逐漸出現這樣相對平靜但是淡漠的狀態。病人的意識應該還存在,但是各方面的表達能力都會越來越弱。

「嗯……啊……嗯……」女人不停用最後一絲絲氣力,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聲嘆息,叫得林小棠心如刀絞。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摸了摸病人的手,試探了一下,發現這隻手是那麼冰冷,像一根枯萎的樹枝,隨時可能會被折斷。

趙步理看了一眼病人的心電監護,血壓已經開始降低了,血氧也只有80%多,心中有了數,帶著林小棠走出門去。

「你?」趙步理看著林小棠的臉色煞白,以為她又病了。

「狗不理,我好怕……」林小棠雙手抱著自己。

「這有啥好怕的,就是臨終病人而已,第一次見?」趙步理打趣。

「當然是第一次……以前只見過解剖的屍體,那個不可怕。我是覺得,女人在死之前,真的會變得這麼丑、這麼不體面、這麼沒有尊嚴嗎?」林小棠搖著頭,她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

「呃……大部分時候確實,不太會像電視裡面看到的那樣,表情安詳,還能笑著離開。」趙步理滑稽地表演了一下,「大部分人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問題去世,我們醫生總結,要不憋死,要不疼死,要不心臟不跳了,哦對,那還是算憋死……」

趙步理沒有發現,自己的每一個「死」字,都像鎚子一樣讓林小棠的身子震一下。

「原來死之前這麼難看……」林小棠搖了搖頭,不由自主地咬了下嘴唇。

陳彥豪這時候湊過來說:「趙總啊,現在的情況,是不是不太適合給嗎啡類的止疼葯?給了之後可能會出現呼吸抑制吧……」

小雲也在旁邊幫腔:「就是就是,這人就是活該。她這點疼,和那些丟了孩子的父母比算得了什麼?要是有一天我自己的孩子沒了,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趙步理突然覺得這種感覺他剛剛才經歷過,而他只是丟了一本珍貴的筆記。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甚至很難想像那些孩子的父母看到這個女人,會不會遏制不住衝動要殺死她。

但是她現在,就是一個將死之人,要被自己的疾病活活疼死。

趙步理搖了搖頭,和小雲說:「算了,就這樣吧,沒法打針。」

林小棠在一旁沉默。

「趙步理,幹得漂亮!」小雲比著大拇指。

趙步理有些尷尬地揮了揮手,準備再下去看孕婦。

這個時候,男人突然從房間里跑了出來,直接來到趙步理面前,嚇了趙步理一跳。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瘋狂地給趙步理磕頭。

趙步理趕忙攔著他讓他起來,但是男人五大三粗,完全不管趙步理,就是一個勁兒地磕頭,直到額頭上出現血痕。他一邊磕一邊哭著央求趙步理。

「大夫我求求您了,她這樣我實在受不了了……您想怎麼對我都行,您讓她舒服一點吧,我求求您了!」

趙步理無所適從,努力想拽起男人。但是男人跪著抬起了頭,滿臉胡楂兒,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眼睛下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看起來陰森可怕。他眼圈通紅著說:「您是不是怕打針有風險?您別怕,我簽字,出任何問題我都責任自負。或者您開價,多少錢我都願意給,我只想讓她最後這幾個小時,不活活難受死就行……」

趙步理想了想,還是無法原諒這些人曾經做的事情。他沒有再去扶男人,慌張地轉身離開,任憑那個男人在身後把地板磕得咚咚響。

他把自己藏在辦公室那個幽深的走廊里,背靠著牆,突然想起方鴻銘曾經問的那個問題。

此時,趙步理更想問的是:「如果你的做法會害死一個人,但也讓他解脫,你會願意做嗎?」

趙步理本來覺得自己是有答案的,但是當他想到,自己要冒著違規操作的風險,去解脫一個窮凶極惡、本就該受重刑的歹人,心裡似乎又猶豫了。

如果真的是人命關天需要拯救,哪怕是壞人,作為醫生,也義不容辭,至少可以救回來再讓他接受法律的嚴懲。

但這次要做的是鎮痛,而且是存在「安樂死」風險的鎮痛。家屬告我怎麼辦?被醫院通報批評怎麼辦?若是為自己的至親或者摯友來一支嗎啡也就罷了,為一個販賣小孩的罪犯這樣做值得嗎?

趙步理走進男休息室,疲憊地癱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告誡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情,努力讓自己入夢,尋找讓孕婦轉危為安的方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卻絲毫不能走入那本筆記,大腦的細胞完全不能被調動。

他有些睏乏,想躺在床上眯一會兒,儘管困意陣陣襲來,他就是無法入睡,完全不是以前沾枕頭三秒就能入睡的狀態。趙步理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會兒,還是跳起來,披上了白大褂。

趙步理徑直走到了護士站,看到林小棠還乖巧地趴在那裡發獃,沒有去休息室睡覺。他找出了一張單子,自己寫了一句話,走到病房叫男人出來。

「簽字吧。」趙步理冷淡地對他說。

這是一張放棄有創搶救的單子,趙步理又寫了一句話:「放棄一切搶救,家屬要求進行鎮痛治療,並知曉呼吸抑制等可能導致病人死亡的副作用。」

男人仔細讀了一遍,又看了眼趙步理,點點頭。但是他沒有立刻簽字,而是眯了眯眼,說自己視力不好,要回去戴眼鏡,於是拿著單子走回了病房。

不一會兒,男人又拿著單子出來了。趙步理看了一眼,上面寫了個「同意」,也簽了字,於是讓男人先回去,把單子夾在病歷裡面,開了一條醫囑。

「趙步理,你……」小雲看到一條嗎啡注射的醫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執行就是了。」趙步理面無表情地回答。

林小棠湊了過來,雖然已經夜裡兩點了,她困得眼皮都耷拉下來了,但還是好奇地看著趙步理。趙步理只是尷尬地攤開手,苦笑著說:「還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啊……」

真的是太不應該了,太不應該了……該死啊該死……

趙步理看著病人打完嗎啡平靜下來之後,盯著病人的點滴。

看著看著,似乎一道電光划過黑暗的腦海,把阻礙自己思路的巨石「轟」地炸開。他瞬間覺得耳清目明,《怪醫筆記》里「葯章」中的一段話直接擊穿了他的大腦。

原來是這樣……

他轉頭對旁邊的林小棠說:「我知道孕婦是怎麼回事了。咱們走!」

林小棠剛要邁步,又轉頭看了看正在捯氣的女病人,搖了搖頭:「我和小豪師兄看著她吧。你去吧,一定要加油哦!」林小棠攥著拳頭,勉強笑了一下,很快就沉下了眼眸,在護士站找了個安靜的角落乖乖地趴在桌子上。趙步理心中覺得這妮子今天有些反常,必有妖,但還是獨自向呼監走去。

走的時候,還沒忘把筆記帶上。

趙步理走到監護室門口,發現孕婦的男人已經站了起來,正瘋狂地拍監護室的門。

「您好,這是怎麼了?」趙步理收起鬥志昂揚的笑容,走上前問道。

「趙大夫!我們不治了!不治了!剛才我問護士,說我愛人情況越來越不好了,不行,我得帶她回老家,她要是真有什麼好歹,一屍兩命就撂在這裡了,我跟家裡人都沒法交代啊!」

男人捶胸頓足,趙步理無語感慨,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講這種落葉歸根的傳統。

「沒事,您放心,我先進去看下。」說著便要進去,但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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