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藥理 筆記丟了

「完了……」

筆記不只讓他不再是曾經那個臨床廢柴,還經常能提供一些臨床上失傳已久卻十分奏效的方式,幫他扭轉乾坤。最近,甚至有些人給他起了個「段譽」的外號,就因為他那一手技術像「六脈神劍」般時有時無,有時像個白痴,有時又像開了掛。光是孫慧就已經不下四五次問他「你這都是跟誰學的」,每次趙步理都只能點頭哈腰裝傻充愣,孫慧懶得和他較真兒,也就聽之任之了。

筆記沒了,雖然他已經看了很多。他發現,每次翻看這本筆記,哪怕是同樣的內容,他也能夠獲得新的體會和感悟。這是任何一本教材都不可能帶給他的,畢竟那是一個老醫生畢生經驗的總結。

不能學習新技能,不能成為臨床的大牛,這些對趙步理都構不成困擾。他之所以這麼著急,是因為筆記已經成了他最溫暖的依靠。每當他被誤解、被嘲笑、被奚落的時候,都能來到這個角落,聽一位老先生給他講過去發生的那些快樂或悲傷的故事。這些故事讓他深深著迷,越發喜愛上醫生這個複雜的職業。

但現在筆記沒了,這些也都不復存在。他又重新回到了一個人、一個廢柴、一個沒有任何光明的人的處境。

趙步理髮了瘋一樣地在休息室翻箱倒櫃。不光是自己的,其他人的柜子他也沒有放過。他在裡面找到了小豪四五盒各式各樣的、開了包裝沒用完的避孕套,發現了其他住院醫師標註著「火影忍者特別學習資料」的硬碟,也發現了曾經以為被自己弄丟的五把傘、四把牙刷和十個水杯。

會去哪裡呢?

他通常把筆記放在休息室座位最下面的柜子里。雖說這兩天為了孕婦的事經常去婦產科和呼吸科交涉床位問題,有時匆忙中會順手帶上筆記,但他明明記得拿回來了呀……

他瞥向手邊的一張傳單,上面寫著「游泳健身」字樣,突然腦中閃過一個片段。

「早上我正吃著飯,路過婦產科那棟樓前時有人給我塞了這張小廣告。我左手拿著煎餅,右胳膊夾著筆記,然後我用右手接過了廣告,還和那人說了聲謝謝……我吃完了之後,扔掉了煎餅的紙……」

趙步理的目光移向「游泳健身」旁邊,那裡赫然躺著一張煎餅紙。

我把筆記扔了!拿回了煎餅紙!

垃圾桶,對了,趕緊去翻垃圾桶!可那是早晨的事了,這都晚上了……

趙步理剛要出門,迎面就撞上了小雲。小雲從趙步理有些瘦削的身旁掃過去,發現男休息室里散落一地的美女雜誌和紅色、綠色、藍色的套套包裝盒,臉頰立刻飛起了一團緋紅:「那個……有個病人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有點發燒,還有……脖子上都紅了,陳彥豪說請你過去看看。」

趙步理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趕忙錯過身走過去,想著趕在處理完工作之後,抱著渺茫的希望去垃圾桶那兒翻一翻。

這時候正是晚上九點,趙步理著急地挨個兒病房尋找陳彥豪的身影,終於在拐角處的病房發現了正和病人家屬說話的他。陳彥豪見他來了,和他彙報起病情來:「這是個肺術後的病人,老人脖子上紅了一片,而且體溫稍微有些高,37.8℃。我看著沒什麼事,覺得不太像是感染,你幫我看一下吧。」

自從發現趙步理的手術技巧經常令人出乎意料之後,陳彥豪對趙步理越來越尊敬了。

趙步理點點頭,下意識地想在仔細觀察之後回去偷偷翻筆記,但突然想起筆記丟了,只能嘆口氣對陳彥豪說:「要麼就是今天輸什麼液過敏了,要麼就是……感染?」

陳彥豪對趙步理說的這句廢話有些摸不著頭腦,趙步理只好繼續瞎編:「嗯,今天有沒有輸什麼特殊的液?」

一旁的小雲搖了搖頭:「今天就是常規的那些抗生素、化痰葯。頂多是今天病人尿少,主管大夫臨走的時候給加過半支利尿劑。」她又想了想,突然說,「還有,今天病人說傷口又疼了,還加過一次口服的止疼葯!」

趙步理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對陳彥豪說:「那就是了,給點抗過敏葯吧!我先參加個會診,回頭再說。」說完便腳底抹油消失了。他怕再多待下去,小豪或病人會問起更深的問題。沒有筆記的他,現在就像丟了魂,心虛得手心都冒汗。

趙步理匆匆忙忙沖向門口,發現外面電閃雷鳴,正下著瓢潑大雨。趁著電光閃起,他的眼睛飛快鎖定了離門口不遠的那個垃圾桶,立刻就要往瀑布一般的雨水裡沖。

「狗不理,我正要來陪你值班呢,你在幹嗎?」林小棠剛好打著傘經過,一臉蒙地看著他。

趙步理含糊其詞地說了聲「沒事」,之後把手機交給她,讓她幫忙拿上樓,自己衝到了雨里。大雨像瀑布似的傾瀉下來,趙步理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他奮力地蹚過地上河流一般積滿雨水的小路,艱難地走到垃圾桶前。

他甚至連手套都沒有戴,就伸手掏起來。垃圾桶里全是被雨水泡爛的雜物和煙頭,別提有多噁心了。但他仍然努力翻著底部,期待著奇蹟出現。

這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單薄的身影,對方身上的藍白細條紋連衣裙已經被雨水完全打濕了。

「你來幹什麼?」趙步理掙扎著睜開眼睛,擺了擺手示意她趕快回去。

林小棠臉上也全是雨水,她抹了一把臉,在暴雨聲中大喊:「你找什麼啊?!我幫你找!」說著也把手伸進垃圾桶。

「趕緊回去,雨太大了!」趙步理把剛剛翻過垃圾的手在身上蹭了兩蹭,用力推林小棠。

「你快說找什麼!我找東西可牛了!」林小棠不為所動,手繼續在垃圾桶里翻,「這裡面什麼東西啊,好黏!」

「估計是病人的痰!你還不趕緊回去!」

林小棠立刻露出極其嫌棄的表情,順勢把手往趙步理的衣服上蹭。趙步理下意識地要躲,但還是沒動,硬生生看著林小棠在自己衣服上擦手。兩個人突然相視大笑起來。

「是一本褐色封皮的書,找一下,沒有就算了!」

「是很重要的東西嗎?」林小棠一邊往外掏垃圾,一邊大聲問。見趙步理沒有回答,只是鄭重地點了點腦袋,她心中便有了答案,明眸被閃電映得更加亮晶晶,嘴角卻掛著笑。

她歪著脖子偷偷看著這個被大雨澆得通透的男孩。不知道為什麼,她已經慢慢習慣了這個廢柴經常在她眼前晃悠,習慣他講臨床上有趣的故事,習慣在他試圖講知識但是講不出來的時候幫他圓場。

但是他認真起來的時候,讓她覺得他那麼自信。他的眼睛不大,但是他看任何人的樣子,堅定而溫暖。

在幾個過往行人驚詫的眼神中,兩個人把垃圾桶翻了個底朝天,仍是沒有找到那本「褐色封皮的書」。趙步理挺直腰喘了口氣,在大雨當中又環顧了一圈,最終放棄了希望。

從今以後,他又會變回那個廢柴趙步理、別人眼中的狗不理。更重要的是,他再也看不到那些傳奇的故事和那個傳奇的偶像了。

他就著雨水洗了洗手,拉起還沒放棄尋找的林小棠,頭也不回地朝病房大樓走去。林小棠被牽著手,暗自竊喜。她正要順勢攥緊趙步理的手心,趙步理卻毫無徵兆地鬆開了她。他垂頭喪氣地說道:「快跟我去手術室洗個澡換套手術衣吧,別著涼了。」說完便晃悠著腦袋,邁著有些沉重的步子向樓梯走去。

趙步理一邊沖澡,一邊想起自己最後一次看筆記的光景。那是在前幾天的一個夜晚。

1940年的那一天,似乎也是個夜晚,方鴻銘抱著一個嬰孩。孩子只有半歲的樣子,嗷嗷大哭著,臉上、身上全是紅色的疹子,大片大片的很是瘮人。一群醫生圍著他,在方鴻銘的記錄中,這些人「各懷鬼胎,不安好心」。

汝不但自尋煩擾,更為醫院招致禍患!

汝之孽債,豈清償乎?梁家苦主已恕之乎?豈可再造罪孽!

嬰童夭亡,乃是天意,汝醫致死,則為罪愆!

方鴻銘應該是在晚年寫下的這段回憶,因此他的視角應該在1960年左右。能夠明顯感受到,方鴻銘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時期,始終保持著一份平淡的心境。

他對所有人說:「吾決意救治此兒。吾救之,則為尋死;不救之,則為等死。汝等皆知,吾輩別無上選!抗體已無,此戰難為,然吾輩自身即為抗體!」

他抱著嬰孩,將一管紅色的液體注入嬰孩的輸液里。那是血液,方鴻銘自己的血液。

在那個時代,他沒有考慮更多,甚至不清楚血型不同到底會不會產生嚴重的過敏反應和腎損害,也沒有考慮這樣做會不會再次惹來官司,他就是這樣做了。

然而幾天後的結果告訴所有人,這個方法奏效!

麻疹的免疫球蛋白雖然沒有了,但是成人的血液當中,都有麻疹的抗體。於是方鴻銘問了所有人一個問題。

如果你有1%的機會救病人,你甚至可能會害死他,你願意做嗎?

這個問題穿越了數十年,來到了趙步理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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