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們能完全拋棄過去嗎?

01

剛學醫的時候,我經常在夜晚時悄悄走進病房,找到一個病人,膽怯地問:「我能問問您的病史,給您查一下身體嗎?」

那時的我,對書本上的醫學知識有著無窮的好奇,總想在現實中印證所有學過的東西,求知慾爆棚。

但我慢慢發現,醫學這門學科充滿不確定性。

比如,兩個病情完全一樣的病人,為什麼會用兩種成分基本一致但是品牌不同的藥物?

同一個手術術式,用在患有同樣疾病的病人身上,為什麼效果完全不同?

漸漸地,我又發現,決定病情走向的常常不只是科學本身。

例如,為什麼兩個類似的病人,一個會選擇保守治療,一個會選擇手術?

為什麼兩個急診病人,一個立刻被收入醫院,另一個卻怎麼也住不進來,而明明另一個病情更重?

一位我很喜歡的老師說過,在中國,只有平衡好人性和科學,才有資格成為一名偉大的醫生。

我曾經對這句話嗤之以鼻,覺得醫學明明是科學,非黑即白,分毫不差,事情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和醫生自己是怎樣的人、處於怎樣的狀態和心情不應該有關係。

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我發現,是當時的自己膚淺了。

手術順利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外科神手,天賦異稟,若自己不幹外科將是業界的巨大損失。

術中出血、術後併發症等意外發生的時候,我會陷入一種非常自責的情緒,反覆思考自己操作不當的地方;看著病人血色素降低,反覆發燒,我又覺得是自己的粗心、傲慢,導致病人這樣痛苦;如果換一個更加優秀的醫生來做,病人可能就會順利地出院,與家人團聚。

再上手術時,我就會猶豫,甚至很多次想給病人道歉,即便可能引起更大的醫患矛盾。

一念地獄,一念天堂,這兩種狀態都是真實的作為醫生的我。

因此,在病人想要擁有自主選擇醫生的權利時,作為醫生的我,也反覆問過自己,究竟想要成為一名怎樣的醫生?

02

有的醫生,更多時候眼裡只有技術。

有的醫生,眼裡看到的是人。

記得有位做近視手術的老師,是醫院出了名的「惡霸」,走在路上跟什麼人都不打招呼,經常在手術室里大呼小叫,醫生、護士沒有一個喜歡他,而他的患者是全院眼科最多的。

有一次,我在走廊里聽到兩個患者聊天。其中一個說,聽說這個大夫脾氣特別不好,但是技術好。我不管那麼多,只要給我做得穩穩噹噹的,他罵死我我也高興啊,要是碰上那種表面特別客氣但是技術不行的,才慘呢。

沒毛病,技術應當是醫學的根本,可有些患者好像不這麼認為。

我在普外科輪轉的時候,是人見人愛的搶救小能手,老大夫和護士都十分信任我,我也自詡是名「有技術」的醫生。

有一天,我查房之後一個患者叫住了我,很抱歉地和我說,想換一名主管大夫,把我換成一個剛進入臨床的小姑娘。

她看出我的詫異,便解釋說,曾經看到我全力搶救一名和她一樣的晚期肝癌患者,讓那位患者多活了幾個月。但是她一點都不想重複那個患者的最後一段路,她想讓這個剛進入臨床的小姑娘負責自己。

我說:「可那個小姑娘還不太懂臨床呀。」

她笑著說:「沒關係,我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能緩解癥狀,少一點痛苦就很好。我特別喜歡那個愛笑的小姑娘,她和我聊上幾句話,開幾句玩笑,我就會暫時忘記自己還是個病人。」

可見,關懷同樣是醫學的根本。

其實,更多的醫生介於這兩種之間。他們平凡而真實,他們既希望用技術拯救患者,又希望感受到來自患者的信任。

隨著成長,醫生的眼裡除了技術和人,開始出現利益。

「利益」這兩個字是最傷害醫學本源的字眼,但卻是人立足於社會的「根本」。作為一名醫生,他也需要滿足基本的生存;他可能為人父母、子女、丈夫或妻子……也可能正面臨家庭的劇變,和其他人一樣需要錢,那麼他又該如何選擇?

技術、人、利益,在不同的醫生眼裡,有不同的佔比;在同一個醫生眼裡,會因為面對的病人不同,佔比發生變化。在同樣的醫療技術和醫療指南的大前提下,醫生和患者之間可能會產生很多種結局,正是因為這一切的科學,都建立在人性的基礎之上。

沒錯,這就是醫生,醫學也是由人構成的職業。短短一把柳葉刀,拿起是神仙,放下皆凡人。

03

現代的年輕醫生,大多一直在迷茫,我們到底要成為什麼樣的醫生?作為年輕人,我們又能否被這個世界充分認同?

醫生行業本身只屬於那些堅持某種精神的高尚的人類,只是我們缺乏了保持高尚的理由。不只是我們,整個社會都把醫生行業看成一個平凡的工作,用法律去評判,用道德去約束,用體制去管理。我總覺得,我們這個時代,似乎有些東西正在快速地消逝。

大四的時候,我剛進入醫院成為一名見習醫生,有幸跟著院里去採訪了北大醫院的一名老教授,她是中國兒科神經學學科的創始人左啟華。她先生是北大的教授,已經去世,於是她的晚年就一直獨居在燕園湖畔的房子里。

剛見面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相信這位鶴髮童顏、健步如飛的老人已經九十多歲高齡。她的房間里全是藏書,據說每天早晨還定期查收e-mail,看看世界上各個領域的最新進展。她也會一個人去百年講堂看《山楂樹之戀》,並且對旁邊的孩子說,你別笑啊,我們當時就是那個樣子的,當時握個手簡直太難為情了。

教授和我們聊起那個黃金時代。

有個最嚴厲的老師一上課就讓所有學生背下病人的各項指標,背不出來就訓斥,但那位老師是她畢生最服氣的老師。他博學到全院沒有人能問倒他。他上課的時候從來不帶講義,直接徒手在黑板上畫下人體大腦各個部位的解剖圖,並且標記上拉丁文,每節課都是好幾黑板的圖畫和板書。

她還講到她的老師諸福棠教授,曾經歷過麻疹暴發時沒有免疫球蛋白可以用於治療。於是諸福棠教授用自己的血嘗試治療了一個患兒,危重的患兒奇蹟般地恢複了。看著滿病房無助的患兒和家屬,所有在場的醫生無一例外地獻出了自己的血。說到這裡,她眼角泛起淚光。

那該是怎樣的一個黃金時代啊!穿著白大褂的人多麼神聖,光是這個舉動就足以讓我們內心充盈、陽光,無所畏懼,充滿希望。

她也講到晦暗的歲月,講到戰爭,講到自己每個星期只有半天的時間可以回家換洗、休息,甚至在做住院醫師期間都不能結婚生子,等等。她從來沒抱怨過任何一個時代,沒抱怨過任何一個人。提及個人對中國醫學的貢獻,她沒有誇獎自己任何一個字,但是我能感受到,那些孩子的疾病就是她的痛,孩子的幸福就是她的使命。

她拿出自己的一本筆記本,上面全是手繪的解剖圖和生理示意圖,每一張圖都像教材上的印刷圖,精準、規範。上面不只有拉丁文的註解,還用英文記錄著自己不同時間段的心得和感悟。

這就是這本小說中「筆記」的雛形。

04

我並沒有拿走這本筆記,因為我知道這是左老一生最珍貴的回憶。

然而,那天下午,那些混著陽光溫度和泥土清新的感動,至今我都清晰地記得。甚至也會在一個同樣的陰雨季節,偶然想起那本泛黃的筆記本。有時候我也會不斷反思,那也是我們曾經決心要一生呵護的誓言啊,如今它們又去哪裡了?

如今任何疾病一直夢寐以求的治癒率都遠高於過去。我們有了先進的治療手段和器械,就連過往的那些治療理念,我們有些都嗤之以鼻。

我們真的能夠完全拋棄過去嗎?

一次,一名年輕醫生險些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是一個胸腔積液的患者,他來醫院想做個胸腔的穿刺,把積液放出來。這要是在過去,可能直接在病房通過查體判斷積液後就穿刺了,用的是叩診的方法,就是用左手中指貼在患者後背上,用右手的中指敲擊左手中指的第二指節。如果下面是肺組織的話,會發出清脆的「砰砰」聲,如果下面是積液,就會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就像我們拍西瓜看生熟一樣。

現在我們有更先進的手段了,年輕醫生讓患者去B超室做了個定位。B超會在這個患者的後背上畫一個叉,意思是從這裡穿刺最好。但是這個患者不明就裡,以為只是個標記而已。他看大夫還沒來,就去洗了個澡,把標記也洗掉了。

他擔心大夫回來說自己,就找護士要了根記號筆,想自己照著皮膚上的印子描。可幺蛾子就出在了這裡——他看不清後背的印子,就用一隻手把後背的皮膚往下拽了拽,這才看到了那個印子,標記上了。

穿刺的時候,年輕醫生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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