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蔡鴻君 譯

1986年初,筆者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在《世界文學》編輯部負責德語文學部分。當時,國內的外國文學界,尤其是搞德語文學的,基本上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外國古典文學和經典作品上,對國外的最新創作動向關注較少。為了能夠在《世界文學》上較快較多地反映德語文壇現狀,筆者花了大量精力翻閱了八十年代初以來的德文報刊。一本名叫《香水》(Das Parfürm)的長篇小說十分引人注目。它出版於1985年,這一年聯邦德國文壇十分活躍,許多著名作家出版了新作,例如海因里希·伯爾的《河邊風光前的女士們》、西格弗里德·倫茨的《練兵場》、馬丁·瓦爾澤的《激浪》、君特·瓦爾拉夫的《最底層》等。但是,在德國的文學暢銷書排行榜上,《香水》作為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第一部小說,竟然長期位居榜首。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德文版就售出了60萬冊,賣了二十多個外國版權,非德文版的總印數也超過了180萬冊。

筆者查閱了當時在社科院文獻中心能夠看到的所有德文報刊,收集了許多評論文章,因為通過外文所圖書館訂購的原版書還沒有到,就將德國雜誌上預先選登的該書全文複印裝訂成冊。根據收集的材料,筆者寫成了《聯邦德國青年作家帕·聚斯金德》一文,發表在《外國文學動態》1987年第8期上。這是我國首次介紹《香水》和它的作者。

這部封面上印著一個半裸女郎的長篇小說,是由瑞士迪歐根納斯出版社出版的,寫的是十八世紀中葉法國巴黎一個香水商人奮鬥、發跡、墮落、毀滅的故事。十八世紀的巴黎是法蘭西帝國最髒的城市,主人公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的母親在垃圾堆邊生下了私生子,因為有遺棄嬰兒的企圖被判處絞刑。孤兒格雷諾耶雖然出生在最臟最臭的地方,但卻天生具有超常的嗅覺。他從小學會了用鼻子來認識周圍環境,長大以後憑藉這種奇特的嗅覺能力生產出頗受歡迎的香水,成為巴黎最富有的香水商。但是,格雷諾耶生產香水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為了賺錢,更不是為了造福於人類,而是另有所圖。他認為:香味可以隨著呼吸進入人體,鑽入心臟,從而支配人的好感與厭惡、痛苦與歡樂、愛與恨。因此,「誰只要控制了人的鼻子,他就能控制人類」。格雷諾耶千方百計採集世界上的各種氣味,試圖製成一種特殊的香水,使人一旦聞到這種香水味,就會神魂顛倒,沉迷不醒,只知終日縱情享樂,甘願任他擺布,掌握這種香水的他,則自然是主宰一切的人物。他尤其喜歡聞女人身上的香味,想方設法接近各種各樣的女人。他並非對女人的肉體感興趣,而只是為了攝取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芬芳香味,並將其長期保存起來,藉以喚醒自己情意綿綿的回憶。這種芬芳香味使他激動,狂熱,著迷,就像得到了性的滿足一樣。在滿足了自己對香味的需要之後,他便將這些女人殺死。格雷諾耶先後殺死了二十六名年輕女人,最後被警方抓獲,判處死刑。行刑之日,藏在他身上的香水竟然熏倒了許多前來觀看行刑的人,格雷諾耶自己也在這種迷人的香水氣味中死去。

《香水》不僅以其奇特的故事和曲折的情節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讀者,而且也受到了德國評論界的一致好評,認為這是一部寓言式的小說,情節和人物雖屬虛構,但作者旨在借古諷今的意圖則顯而易見,作品影射了現實生活中存在的某些醜陋現象。著名評論家馬塞爾·賴希拉尼茨基在《法蘭克福彙報》上撰文說:聚斯金德這個在德語文壇初露頭角的年輕人,能夠嫻熟地駕馭德語,擅長敘述故事,是一個永遠也不會使人厭煩的小說家。聯邦德國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于爾根·洛德曼在向當時正在德國訪問的中國作家代表團介紹當代德國文學情況時,專門提到《香水》一書,認為「其寫作技巧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它描寫的環境如實,富有感性」。《明鏡》周刊將《香水》的出版稱作「德語文壇的一件大事」;《時代》周報認為聚斯金德的小說「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香氣」;《標題》雜誌寫道:「這是一部描寫細膩的諷刺作品,它並非針砭某一具體對象,求證內容是否完全符合事實是毫無意義的。」美國的《時代》周刊說,這部小說「充滿力度」,「使人入迷」;法國的《費加羅報》預言:《香水》將成為「當代文學史上一個無可比擬的奇蹟」;美國的《紐約時報》發表了題為《成功的芳香》的書評和聚斯金德的談話《向德語區的勝利進軍》。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於1949年出生在德國南部施塔恩貝格湖畔的阿姆巴赫,曾在慕尼黑和法國學習中世紀歷史和現代歷史,沒有畢業就開始為電視台撰寫腳本,他與別人合寫的電視連續劇《馬納柯·弗朗塞》和《基爾·羅亞爾》曾經轟動一時。當時年僅三十五歲的青年作家能夠被迪歐根納斯出版社看中,完全出於偶然。1984年,聚斯金德的劇本《低音提琴》被搬上了舞台。迪歐根納斯出版社經理達尼爾·基爾的女秘書偶然觀看了這出只有一個人的話劇,並且將其推薦給她的老闆。基爾讀了劇本後,或許是礙於女秘書的情面,安排印了3 000冊《低音提琴》的單行本。後來,這出話劇竟然成了1984—1985年演季上演最多的德語劇目。聚斯金德出於感激之情,將新作《香水》的手稿交給了迪歐根納斯出版社,基爾剛讀了幾頁,就被該書的「香味」迷惑住了,但是他當初並沒有對這本書寄予很大希望。《香水》出人意料的成功,使得迪歐根納斯出版社這個剛剛精簡裁員的中等出版社,立刻再招兵買馬,加緊趕印新書,以滿足市場需求。聚斯金德本人更是深感意外。《香水》不僅使他一躍成為備受矚目的文壇新秀,而且徹底結束了他靠「買文為生」的生活。聚斯金德生性靦腆,出名之後,仍然不願拋頭露面,竭力迴避記者的採訪,甚至在法文版首發式上讓法文譯者單獨出場應付電視報道。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大紅大紫的作家,竟然會親自給我這個中國的譯者寫了回信。這封信中對五個問題的回答,當年曾經發表在《世界文學》上,如今摘譯出主要內容作為本書的「代序」。

拙文《聯邦德國青年作家帕·聚斯金德》在《外國文學動態》發表之後不久,被《文藝報》的「世界文壇版」(1987年10月24日)幾乎全文轉載,編者換了一個非常吸引人的標題「《香水》——當代文學史上一個無可比擬的奇蹟」,還配發了作家的照片。當年,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文藝報》在國內文化出版圈裡影響很大,文章立刻引起了好幾家出版社的關注,他們輾轉打來電話希望筆者儘快翻譯出版這本書。筆者當時答應為灕江出版社翻譯此書,但是不久突然接到其他重要任務,因此就在11月廣州舉辦的「德語文學研究會年會」期間,向灕江出版社推薦了南京大學教授李清華老師,並將裝訂成冊的複印本送給了他。當年我國還沒有簽署國際版權公約,其他出版社也在計畫另外請人翻譯該書。李清華老師是一位很有經驗的老翻譯家,很快就交出譯文,灕江出版社的版本率先出版,印數超過十萬冊。

《鴿子》這部中篇小說是聚斯金德出的第三本書,出版於1987年,主人公是法國巴黎銀行的門衛約納丹·諾埃爾,五十歲出頭,農民出身,服過兵役,已經當了近三十年的門衛。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銀行大門前面,或者在三級大理石台階上邁著穩健的步子踱來踱去。回首平生,諾埃爾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事情:展望未來,他更是別無它求,唯有死亡在等待著他。諾埃爾幾十年來過著一種平淡孤獨、極有規律、自我滿足的生活。三十年來,他一直住在一間很小的但是布置得井井有條的房間里,在這個充滿不安的世界上,這裡一直是他的安全島。1984年8月,在一個剛剛下過暴雨的星期五的早晨,諾埃爾拉開房門,發現有一隻鴿子蹲在門前,他嚇得趕緊退回房間,把門鎖上,祈求上帝的幫助,最後終於鼓足勇氣,衝出了房間。素來與世無爭、嚮往平靜生活的諾埃爾把這隻鴿子視為一種外部的威脅,因為它打破了他常年恪守的生活規律。整個上午諾埃爾都六神無主、心不在焉,他感到自己長期以來習慣的生活規律和平靜的心境遭到了破壞,他驚愕地發現自己的生活是多麼的可笑,平靜的生活一下子全被打亂了。作者不吝筆墨地陳述了主人公枯燥乏味的生活和工作,細緻入微地描寫了諸如他的走路、站立、吃飯、喝酒、散步、睡覺、整理房間、分發信件,甚至小便等日常瑣事。這種無聊乏味的機械性的周而復始,構成了主人公的全部生活內容,使他感到滿足、平靜、安全,而這隻鴿子的出現打破了他的內心平靜和生活秩序。在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期間,諾埃爾在小公園裡遇到一個已經認識多年的流浪漢,他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們見過無數次,但彼此仍然是陌生人。與生活極有規律的諾埃爾相比,流浪漢則過著一種完全隨意自由的生活。每個工作日,諾埃爾九點準時站在銀行門前,而流浪漢則常常在十點或者十一點才優哉游哉地翻騰著街角的紙箱,尋找可以吃的和用的東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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