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思考——記憶缺損

陳曉春 譯

……什麼問題?哦,是這個問題:哪一本書給我留下過深刻印象,深深地打動過我,在我身上留下過印記,傷害過我,甚至使我「走上一條道」或是讓我「走上了邪路」?

可這聽起來像是被人打後受了驚嚇,經受了一次創傷。受害者至多只是在噩夢裡回想起這一傷痛,而不是在清醒時,更不會用筆錄下來或在公眾場合說出來,但我依稀記得一位奧地利的心理學家,曾睿智地談到這點。不過我一時想不起來他叫什麼名字了,他是在一篇值得一讀的文章里談及這點的,文章的標題我肯定是記不清楚了,但它是刊登在一本小冊子里的,那本冊子的書名叫《我和你》,或是《它和我們》,或是《我自己》或是類似的標題(是否最近在Rowohlt,Fischer,dtv或Suhrkamp出版社再版了,我不是很清楚,但我記得封面如果不是灰—藍—淡綠的話,那就是綠—白或是淡藍—淡黃顏色)。

現在看來,或許要問的根本不是閱讀中是否受到過精神方面的創傷,而更可能的是讓人深刻醒悟的藝術經歷。就像那首著名的詩歌《美麗的阿波羅》……不,我記得那首詩不叫《美麗的阿波羅》,是另外一個什麼名字,那個標題有些遠古的味道,叫做《一尊未完成的年輕人雕像》或《遠古時期的美麗阿波羅》或者類似的標題,但這些都無關大局……——在這首某某人的詩歌里是怎樣——此刻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來了,但他確是一位遐邇聞名的詩人,雙眼炯炯有神,蓄著大髭鬚,他給那位胖胖的法國雕塑家在法雷納大街找了套住房——說是住房,這樣的表達不確切,那是一座宮殿,帶有一個公園,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十分鐘都不夠!(人們順便要問了,那時候的人哪裡來這麼多的錢來支付這一切)——就像它無論如何在這首美妙的詩歌里找到表達方式那樣,我雖不再能援引整首詩,但它的最後一行卻像一種經常性的道義上的鞭策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腦海之中。它是這樣的:「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如果我可以說有些書的文章改變了我的生活,那這些書的情況又如何呢?為了弄清這個問題,我來到我的書架旁(這是最近幾天的事),沿著書脊一本一本地看。就像在類似情況下常發生的一樣——如果由一個單本直至許多本都集中到一個點上後,眼睛也就顧不過來了——我先是眼花,為了不讓眼睛發花,我隨意地將手伸進書櫃,取出一本書來。就如得到一個獵物一樣,我馬上轉過身去,打開書,入迷地讀起來。

我即刻發現,我這一取取得好,甚至是非常之好。這是一篇字斟句酌的散文,思路極為清晰,穿插著許多最最有趣的、本人聞所未聞的信息和不可思議的驚喜——遺憾的是因為我在寫這篇東西,不想把書名說出來,也不想說出作者的姓名和它的內容。但這會像馬上就要看到的那樣,是無關緊要的,或者更確切地說:相反,這樣做有助於搞清問題。像前面所說的那樣,我手上捧的是一本出色的書,讀每句話都會有收穫。我一邊讀一邊搖晃著走向我的椅子,一邊讀一邊坐下去,在讀的時候,我忘記了我為什麼要讀?我在這兒一頁一頁地找尋的是否只是一心一意地渴望讀到些趣聞和新鮮事?文章中這兒或那兒劃的線,用鉛筆在邊上潦草地塗寫的感嘆號——前面一位讀者留下的痕迹,我通常是不贊成在書里這麼劃的——此時卻沒令我討厭,因為講述是這般生動,字字像珠子般晶瑩剔透,以致我不再注意到鉛筆痕迹的存在,如果我也偶爾這樣做,那就是持贊同的態度,因為可以看得出來,先於我讀這本書的人——誰讀過這本書,我確是一無所知——我說,可以看出來,他劃線和寫感嘆號的地方,恰好也是最最令我激動的地方。文章的絢麗,與一位不曾謀面的前人心靈相通的哥們義氣,雙倍地激勵著我繼續讀下去,越來越深地潛入那虛構的世界,帶著越來越大的驚喜踏上那作者在前面引路的美不勝收的小徑。

一直來到一個場所,可能是整篇敘述的高潮所在,誘使我大喊一聲「啊!」的地方。「啊,構思得真好!說得真好!」我把眼睛閉上一會兒,細細回味著剛讀過的東西,它們像一條林間小道,把我從思路的混亂中引導出來,向我展示了全新的前景,給我注入了新的知識和新的聯想,確實像「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那根鋒利的刺一樣刺中了我。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鉛筆,「你必須寫些什麼,」我想,「你該在邊上寫上『很好』,在後面畫上一個又粗又黑的感嘆號,並用幾個提綱挈領的詞描繪一下由那個章節引發的如潮的心境,作為你記憶的支柱,作為你對作者表達的敬意,他是如此出色地一路為你提燈照路的呀!」

啊呀!當我拿著鉛筆,要往那頁上寫「很好!」時,那兒卻已經寫上了「很好!」的字樣。還有那我準備寫上的提綱挈領般的結論,先我讀過這本書的人也已經寫在上面了。不過他的字體我覺得挺眼熟,它竟然是我自己的筆跡,因為那位前人不是其他人,而是我本人。我早就讀過這本書。

一股不可名狀的悲哀向我襲來。我又舊病複發了:記憶缺損症,對文學的記憶完全消失。試圖獲得知識的所有努力,所有的追求均告失敗的絕望之情,如洪水般吞噬了我。為什麼要讀書,為什麼要把這本書再讀一遍,如果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沒過多長時間它會在記憶中蹤影全無?為什麼還要去做些什麼,如果所有的一切會化為烏有?為什麼要活著,如果人最終要死去?我合上那本精彩的小冊子,立起身來,像個被擊倒者,像個被毆打的人,拖著雙腿,緩緩地走回書架,把它插入那排不知作者姓名的、數量眾多的但被人遺忘的其他書籍之間。

我的目光停在了擱板的盡頭。那兒有些什麼書呢?喔,對了,是三本有關亞歷山大大帝的傳記,以前我都讀過。那麼我現在對亞歷山大大帝知道多少呢?一無所知。擱板的另一頭是關於三十年戰爭的多卷本,其中五百頁是寫維朗妮卡·韋奇伍德的,一千頁是寫華倫斯坦的,均出自戈羅·曼,我都仔仔細細地拜讀過。我對三十年戰爭了解多少呢?一無所知。書架的下一格從頭到尾塞滿了有關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和他那個時代的書籍,我不僅看了這些書,而且是認認真真讀了,讀了整整一年時間哪,看完後我還寫了三部劇本,我差一點成了路德維希二世專家。可現在我又知道多少有關路德維希二世和他那個時代的情況呢?一無所知。真正的一無所知。那好吧,我想,徹底忘掉路德維希二世或許還說得過去。但那邊的書呢,那些在寫字桌邊,在精緻的文學書籍櫃里的書呢?十五卷的《安德施全集》有什麼還留在我的記憶里呢?一片空白。伯爾、瓦爾澤和克彭的書呢?一片空白。漢德克的十卷本?有那麼一點印象。我對斯特恩的《項狄傳》、盧梭的《懺悔錄》和佐伊默的《散步》還知道些什麼呢?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可那邊!莎士比亞的喜劇!去年才把它們全部讀完。肯定還記得什麼,會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記得一個書名,莎士比亞唯一一部喜劇的名字!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我的天哪,至少還記得歌德吧。那邊的歌德,比如這兒的白封面小冊子:《親合力》,這本書我至少讀了三遍——可也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所有一切都突然消失了。那麼世界上就不再有我還能想得起來的書了?那兒的兩本紅封面的書,帶有紅綢帶的厚書,我肯定還知道它們。它們看上去就挺熟悉的,像家中的舊傢具。我讀過它們,我徜徉在這兩本書里好幾個星期呢,這是不久前的事兒。它們是什麼呢,書名是什麼呢?《鬼》,哦,啊哈,有意思。——那作者呢?F. M.陀思妥耶夫斯基。嗯,是他。我覺得,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整個故事,我想,是發生在十九世紀,在第二卷里有個人用手槍自殺了,更多的我就說不上了。

我坐到我寫字桌後的椅子上。真丟臉哪,聞所未聞的恥辱。三十年來我就能讀書,儘管不是很多,但畢竟也讀了些書,可留在記憶中的,只是那麼一丁點兒的東西,只是知道那上千頁厚的小說的第二卷里有個什麼人用手槍自殺了。三十年白讀了!我孩提時代、青年時期和成年後的那幾千個小時,都是在讀書中度過的,可讀的東西什麼都沒記住,而是忘了個精光。這種糟糕的狀況不是在減弱,相反,卻是更加惡化。如果我現在讀一本書,還沒有把它讀完,就已經忘掉了開頭。有時,我的記憶力還不夠記住一頁上的內容。因此我就這樣從這一段到那一段、從這個句子到下一個句子往下讀,可一會兒我只能記住從一篇越來越陌生的文章的黑暗中蜂擁出來的個別的詞了,它們在被讀的瞬間像顆顆流星閃爍,可一會兒又消失在被徹底忘卻的黑沉沉的忘川河裡。在文學討論中,我已經好長時間開不了口了,因為我一開口就極其尷尬地出洋相,我把默里克說成霍夫曼斯塔爾,把里爾克說成是荷爾德林,把貝克特說成是喬伊斯,把伊塔羅·加爾維諾說成是伊塔羅·斯威沃,把波德萊爾說成是肖邦,把喬治·桑說成是斯塔爾夫人等等。如果我要尋找一段已記不清楚的引文,我會查上個幾天,因為我忘了作者的姓名,因為我在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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