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特爾·米薩爾的遺囑

陳曉春 譯

「米薩爾不停地研究他那些古怪的發現,使他及他所探討的事情竟最終會在他的腦中聚合為一種體系,換言之,竟會使他近乎瘋狂,如果不是因他自己理智的幸運,那些敬重和讚賞他的朋友們的憂傷而光臨的死神,用罕見和殘酷的生病方式把他從這些想法中解脫出來的話。」

——盧梭《懺悔錄》

這兒的幾張紙是給我不熟悉的一位讀者看的,是給後代看的,這個後代有著看到真相的勇氣,也有著承受它的力量。小的鬼怪們會對我的話如躲避火焰般避之不及,我也沒有什麼討人喜歡的事可說。我得長話短說,因為我只有很少的時間可活了。就是寫下一個句子都要花費我極大的力量,可以說是超過常人的力量。如果不是一種內部的必要性催促我,讓我把我的知識和向我展露出來的東西告訴給後代,那麼我是不具備這種力量的。

我得的這個病,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病因,這個病被醫生們稱為全身性肌肉萎縮症,使我的四肢和所有的內部器官處於急劇加重的癱瘓。它逼迫我不分白天黑夜地,背後墊著枕頭,直挺挺地坐在我的床上,用左手在放在被子上的寫字板——右手已整個兒地不能動彈——上寫字。我忠實的僕人,馬訥特,為我翻紙,我也已委託他負責處理我的遺物。三周來我只吃流質,最近兩天來連咽口水都使我疼痛萬分——但我不能停止描述我目前的狀況,而是必須用我僅存的力量來描繪我的發現。在此之前簡單地介紹一下我本人。

我叫讓-雅克·米薩爾,1687年3月12日生於日內瓦。我父親是個鞋匠,與他相反,我從小就從心底里覺得我將屬於一個高貴的行當,所以就到金匠那兒當學徒。不幾年後,我通過了滿師考試,我的試件——簡直是對命運的嘲弄!——是一個金色的貝,中央嵌一顆紅寶石。兩年的漫遊期結束時——在漫遊期間我看到了阿爾卑斯山和大海以及處於它們之間的遼闊的土地——我被吸引到巴黎,在凡爾德萊街上的梅特爾·朗貝爾開的金店裡安頓下來。梅特爾·朗貝爾過早去世後,我就臨時代理這個工場,一年後與他的遺孀結了婚,這樣就取得了滿師考試合格證書,獲得了行會權。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裡,我成功地將這家小金鋪擴大為全巴黎最大也是最負盛名的珠寶店。我的顧客來自首都的名門豪宅,來自鄉村的富貴人家,來自親近國王的皇親國戚。我的戒指、飾針、項鏈和冠冕被銷往荷蘭、英國和德意志帝國,有些君王把我的門檻都踏破了。1733年,我親愛的妻子去世兩年後,我被任命為奧里昂大公的宮廷珠寶商。

與我們社會最尊貴顯赫的人們打交道,對我精神能力的發揮和我性格的形成不會不產生影響。

我從我可以在場的談話中學習,從書本中學習,只要有一刻空閑,我就拿起書本來閱讀。在這幾十年中,我就是用這種方法全面地掌握了有關科學、文學、藝術的知識和拉丁文,因此我雖然沒有進過高級中學,也沒上過大學,但完全可以大言不慚地稱自己是一個博學的人。我出入於各種重要的場合,家中也常有當代的精英光顧:狄德羅 ,孔狄亞克 ,達蘭貝爾 ,他們坐在我的廳堂里高談闊論。我多年來與伏爾泰的通信,人們可以在我的遺物中找到。連靦腆的盧梭也是我的好友之一。

我之所以提這些事情,是為了讓我將來的讀者——假如有這樣的讀者——能牢牢記住這些聲名顯赫的人物。確切地說,我要堅決地駁斥一種指責,當我一旦披露我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發現和知識時於我有可能產生的指責,說我是個可憐的傻瓜,沒有必要去把他說的話當一回事,因為他不具備哲學的思想,也不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科學水平。前面提及的偉人可以為我清晰的思想和判斷力作證。那些認為我不值得對待的人,我只想對他們說一句話:你是誰,朋友,你怎能無視一個人,他同時代的大人物都尊他為他們的同類啊!

工場的擴大和我生意的拓展,使我成為一位富翁。可年齡越大,金器和寶石對我的誘惑力卻越來越小,我越來越看重書籍和科學的力量。所以還在六十歲以前我就決定從商業活動中脫出身來,在遠離首都的喧囂之外,在清閑和富足的環境中度過餘生。出於這個目的,我在附近置了一份地產,讓人造了一處寬敞的住所,建了一個園子,裡面有各種供觀賞的灌木、花圃、果樹、數條整潔的小石子路和幾個小噴泉。這整個兒用結實的黃楊樹籬圍起來,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它幽靜而美麗,對我來說似乎是個極理想的場所,適合於一個想在生活的苦惱和死亡之間再塞進一段安謐和享用時間的人。1742年3月22日,在我五十五歲那年,我從巴黎搬到了帕西,住進了這新造的住房。

喔!當我今天回憶起那個春日,內心充滿著幸福和喜悅到達的那一天,我是那麼的興奮!當我想起第一個晚上,我上床睡覺,在生命中第一次沒有焦心的憂慮,不必擔心第二天早晨的繁雜、約定、匆忙和憂愁;伴我進入夢鄉的只有我自己園內榿木枝條發出的柔和的颯颯聲,我睡的是那麼的香甜——躺在枕頭上,就是我現在像塊石頭般坐著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該詛咒還是該讚美那個日子。從那以後我就逐漸走下坡路,直到今天這樣可悲的狀況。但也從那時開始,真理在我面前也一段一段地顯露出來,關於我們的生命、我們這個世界、我們整個宇宙的開端、進程和結局的真理。真理的面容是可怕的,看它一眼就像看到美杜莎的頭,立刻會有致命的危險。可只要有一次偶爾或通過不倦的尋覓找到過通向它的路,那就必須把那條路走到底,儘管因此對他來說不再有安穩和慰藉,也沒有任何人向他表示感謝。

說到這兒,陌生的讀者,我先打住,在你繼續讀下去以前,我得考考你!你是否足夠堅強,能夠承受可怕的東西?我要告訴你的,是一些聞所未聞的事情,如果我一旦打開你的眼睛,你就會看到一個新的世界,而那箇舊世界你就不再能看到了。但這個新世界將是醜陋的,折磨人的,壓抑的。不要指望會留給你任何希望、任何出路或是安慰。唯一的安慰,那就是你現在知道真理了,這個真理是終極真理。不要繼續往下讀,如果你害怕真理的話!把這幾頁紙扔開,如果終局使你害怕的話!避開我說的話,如果你更愛你的內心平靜!無知並不丟臉,它對大多數人來說是種幸福。確實是這樣,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幸福。不要輕易把它扔掉!

現在我要給你講你永遠不再會忘記的東西,因為在它在我面前展現以前,你像我所知道的那樣,在內心深處也早已知道。我們只是抗拒著,不願承認,不願把它說出來:世界,我說,是一個殘忍的合上的貝。

你反對這種說法?你反對這一觀點?這不奇怪,因為步子太大了些。你不能一步到達。陳舊的霧氣過於濃厚,單憑一道強光不能將它驅散,我們必須點燃一百個小火球。我就是想如此這般地繼續講述我的故事,這樣慢慢地讓你分享我曾經歷過的亮光。

我已提起過那圍繞著我新住宅的園子,事實上那是個小公園,裡面雖然也有眾多名貴的花卉、灌木和樹木,但是我主要是讓人給栽種了玫瑰,因為盛開的玫瑰向來都給我留下平和與慰藉的印象。在規劃園子時我放手讓他去乾的園藝工人,也在我朝西的客廳前辟了一溜寬闊的玫瑰花壇。這個乖巧的人想以此來博得我的好感,但他不會想到的是,儘管我喜歡看玫瑰,但是卻不愛它們,更不能容忍被它們糾纏和被盛開著的它們所包圍。他同樣不會猜到的是,隨著這花壇的修築,人類歷史上一個新的、同時也是最後的時期將開始。這些玫瑰不知怎麼了,它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開放。灌木也是那麼矮小,儘管不停地澆水,有些已枯萎了。當園內其他地方的花爭妍鬥豔時,客廳前的玫瑰還沒綻出花蕾。我與園丁說起此事,他也無計可施,只能把整個花壇來了個底朝天,換上新鮮的泥土,再把玫瑰重新栽上。我覺得這過程太繁瑣,也因為我內心從沒對近旁的玫瑰有過好感,所以我思忖著整個花壇讓它空著,在它所在的位置建一個小平台,從上面,走出客廳,可以瀏覽整個園子的景色,傍晚還可欣賞美麗的落日。這個念頭抓住了我,以致我決定自己動手來干這件事。

我開始剪去玫瑰的主莖,挖去土層,以便接下來填上小石子和沙,作為平台的基礎。但沒挖幾鍬就挖不到鬆土了,而是碰著了一個極硬的白色土層,鍬很難挖得動它。我取來一把鋤頭鋤松那異樣的白色石塊。它在我的敲擊下裂開了,碎成一個個小塊,隨著揚起的鋤頭掉落在一邊。由於惱怒多出來這麼多事情要我去做,所以我對這新的石塊並沒有顯示出礦物方面的興趣,一直到我看到我要把剛挖出的滿滿一鍬使勁往遠處扔那一瞬間為止。我看到鍬頭上有一個拳頭般大小的石塊,在它的邊上似乎粘著一個按規則形成的物體。我放下鐵鍬,把石塊拿在手裡,使我極為驚訝的是,石塊旁那有規則的形成物是一個石化了的貝。我隨即停下手中的活,進屋去研究我的這一發現。石塊旁的貝好像與石塊緊密地長在一起了,連顏色也很難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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