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三、患得患失

位於光德坊的柴府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正門了。

這座府邸就坐落在坊東的南大街上,跟京兆府隔得不遠,當初頂著鉅鹿郡公府的名頭時,也曾是花團錦簇氣象不凡;然而隨著郡公柴慎的去世,門前很快就變得車馬稀少,府里也再沒傳出什麼大的動靜。

人人都知道,柴家只怕是不行了。

他家這兩代原是人丁單薄,郡公一走,府里就只剩下了十幾歲的柴大郎和一個遺腹子柴二郎。

這柴大郎么,說得好聽是個俠肝義膽的少年英雄;說得不好聽,那就是個專愛打架生事的刺頭。之前好不容易做了元德太子的千牛衛備身,倒是消停了幾天,結果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元德太子居然也去世了!

柴大郎自此愈發沒了約束,每日不是在市井之中廝混,就是和一幫子弟喝酒打架,那「俠義」的名頭也是愈發響亮。長安城裡,上至權貴子弟,下至市井好漢,誰不服他幾分?但上頭卻再也沒有重用過他。

至於柴府的後院,那就更是一團糟:柴郡公大概生來克妻,髮妻生下柴紹沒多久就病逝了,後頭娶的兩任更是一個比一個命短,他沒敢再娶妻室,後院事務索性都交給了妾室打理,可一個妾室,如何上得了檯面?

到了柴大郎這裡,事情就更離譜了——他出身將門,年少成名,當年勢頭還好的時候,原是不難娶個大家閨秀回來的;偏偏他生性風流不羈,家裡有青梅竹馬的嬌婢,外頭有情深義重的美人,大家不免望而卻步。到了這幾年,他風流的名聲稍減,家裡卻又弄出來了個庶長子,哪個像樣的人家,還肯拿女兒來填這個坑?但不像樣的,他柴大郎自然又瞧不上。

就這麼高不成低不就的,時間一晃便又過去了十年。

這十餘年裡,柴府的宅院就跟這新修的大興城一樣,看著彷彿也沒什麼太大變化,但那種沉寂蕭條的氣息卻從內里一點點地透了出來,那兩扇常年緊閉的烏頭大門上,原本鮮亮的雕花彩繪也一年年地黯淡了下去,彷彿在告訴大家:在這座府邸里,再沒有什麼喜事發生,也再沒有什麼貴客登門……

不過這一日,當一匹快馬飛一般地衝進角門後,沉寂已久的柴家還是難得地騷動了起來。

一直打理內宅的莫氏一收到消息便扶著婢女快步來到前院,還未進門,便聽到了裡頭那爽朗的笑聲。她不禁拍拍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可算回來了,可算沒出事!」隨即便提高了聲音:「大郎,你總算平安回來了!這些日子你阿弟和我都是吃不好睡不好的,就擔心著你……」說著她一步跨進了院門,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哽在了嗓子眼裡——

小院里,柴紹剛剛抹了把臉,連衣裳都還沒來得及換下。奔波了這麼多天,他的皮膚明顯黑了好些,似乎還消瘦了不少,卻愈發顯得身形挺拔,眼眸明亮,此時笑得露出了兩排雪白的牙齒,滿院的陽光彷彿都不如這個笑容來得燦爛;而在他的身邊,則站著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一雙春水般的妙目正眨也不眨地瞧著柴紹,眼角淚水還未全乾,但臉上卻分明已滿是歡喜的笑意,那笑中帶淚,含淚而笑的模樣,自有一份說不出的動人。

不知她說了句什麼,柴紹又大笑了起來。

莫氏心裡便是「咯噔」一下:秦娘這狐狸精怎麼能來得比自己還快?難不成有人給她通報消息?是誰?

不過再看看柴紹,她臉上的凝滯還是變成了心疼:「大郎,你……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可是一路上太過辛苦了?你這趟差事可還順利?路上沒出什麼事吧?怎麼花了這麼些日子?一點音信都沒往家報!」一面問著,她一面便走上前去,拉著柴紹上下打量,自然而然地將他和那美人隔開了。

柴紹看著她這做派倒也親切,便笑著答道:「莫姨放心,我這趟差事自然平安順利,也不算有多辛苦,只是去得有些遠,沒法讓人回來報信,讓莫姨這麼擔心,都是我的不是。」

莫氏的聲音頓時提高了好幾度:「還說不辛苦!你瞧瞧你這一身的灰塵,還晒成了這般模樣,都快一個月了,你到底是去哪裡了?」

柴紹知道她是刨根問底的性子,可他的差事如何能說?當下恍然大悟般地嘆道:「還真是快一個月了,莫姨,二郎這個月在學堂里可有長進?夫子說他學業如何了?」

莫氏原本是決心問個明白的,聽到柴紹的這兩句話,頓時心虛起來,支吾道:「他么,還不就是那樣,跟大郎你當年倒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先生又被他氣倒了兩個,不過這話暫時還是別說了……

一旁的秦娘抿著嘴唇笑了笑:「二郎這些日子的確十分惦念你,日日進門前都要先問一聲,阿兄有沒有回來。」

莫氏心裡一驚,之前的疑問頓時又翻了上來,皺眉道:「你怎麼知道的?」

秦娘自知失言,輕輕掩住了嘴。莫氏愈發狐疑,上前一步問道:「二郎在門前說了什麼,你是從哪裡知道的?誰跟你說的?」

柴紹原沒把這當回事,聽到這裡也有些納悶,但瞧著秦娘窘迫的模樣,到底還是笑著攔了一句:「莫姨,秦娘是家裡的客人,有事進出也是尋常。」

莫氏不由一愣,有心回一句,她算什麼客人?但轉念一想,既然柴紹說她只是客人,是不是還打算把她送走?

秦娘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臉色不由一白,忙解釋道:「我不是出門,這些天我一次門都沒有出過!我只是……只是心裡不大安穩,時常會去二門邊上瞧一眼,二郎的嗓門大,我在這邊都能聽見。」

莫氏頓時恍然大悟——這秦娘分明是盼著柴紹回來,時時守著二門往外瞧呢,難怪今日竟是比自己還來得早些。是自己大意了,下人回報過,說她時常在長廊里發獃,自己竟沒想到那裡就在二門邊上,能聽見前頭的動靜!而適才自己這麼一番追問,顯然是又給了她表現這番「深情」的機會!

柴紹心裡也是一動,見秦娘望著自己脈脈含情的模樣,說完全不為所動自然是假話,但在感動之外,更多的卻還是煩惱。

他上次回長安查訪玄霸身份被泄露的事,發現秦娘已被逼得無處容身,這才不得不先把人接回來暫時安置,而秦娘自此便有了要留下的心思。這種事若是換了幾年前,他多半隨口就答應了,但這一回,他卻總覺得有些不大妥當。

現在,他終於知道他為什麼會覺得不妥當了。

因為玄霸,因為凌雲。

就在這一刻里,他更加清楚地意識到,他們的親事已經定了,但還有很多事情,他沒有來得及向李淵坦白,沒有來得及跟凌雲姐弟分說。

讓他怎麼說呢?因為他之前的輕狂,一手帶大他的莫姨痛恨煙花女子,當日玄霸前腳把秦娘送過來,她後腳就把人趕了出去,還扯了個李三郎上門炫耀的說辭;秦娘不得不回到那種地方,因害怕無法立足,便對人說了,當日救她的不是市井之徒,而是唐國公府家的三郎,後來才有了李家的那場變故!

三娘若是知道了這些,她會怎麼看自己?怎麼看莫姨?怎麼看秦娘?

柴紹越想心裡越是沉重。三人各懷心思,一時都沒再說話,在近乎凝滯的安靜中,門口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小的身子邁過門檻,抬頭瞧見柴紹,他喜笑顏開地甩開牽著他的女子,飛跑了過來:「阿耶!」

牽著他的女子嚇了一跳,忙叫了聲「阿哲」,柴紹已彎腰一撈,將這孩子撈到眼前,故意問道:「你怎麼又重了?可是夜裡起來偷吃豆餅了?」阿哲咯咯大笑:「沒有!我偷吃的是果子!」柴紹縱然滿腹心思,也被逗得笑了起來,阿哲自是笑得愈發歡悅,那笑聲,頓時將院子里沉悶的氣氛擊了個粉碎。

莫姨卻是皺了皺眉,看著那女子恨鐵不成鋼地問道:「小環,你怎麼來這麼慢?」竟讓那妖精尋得了空子!

小環好脾氣地笑了笑:「阿哲還小。」她生得並不美,但眉目清淡,言語安靜,瞧著便有種熨帖的感覺。待柴紹和孩子玩鬧了一陣,她才上前兩步,輕聲問道:「大郎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我已經讓灶房做了席面,回頭就好吃個團圓飯了。另外門上也攢了些拜帖請柬和信件了,可要先送到這邊來?」

柴紹想了想搖頭道:「不急,你先讓三寶去幫我辦份去晉陽的過所出來。」

這話一說,院子里的三個女人都吃了一驚,莫氏更是叫了出來:「你還要出門!去晉陽?你去那邊作甚?」

柴紹慢慢放下孩子,他的臉上依然帶著笑,但神色里卻彷彿多了種說不出的東西。一時之間,就連莫氏也不敢再開口了。柴紹這才語氣平靜道:「明年年底,我會迎娶唐國公府的三娘子,如今她正扶棺回京,我要去路上接她。」

這話彷彿一道霹靂砸下,莫氏和小環都徹底呆住了,秦娘則是低著頭,看不出神色如何,但衣袖顯然在微微顫抖。半晌之後,還是莫氏做夢般地開了口:「唐國公府的三娘子,難不成就是那位李三郎的姊妹?他不是……」說到這裡,她忍不住瞧了秦娘一眼。

柴紹的語氣不由加重了幾分:「莫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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