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美人心計

井陘故關離葦澤關並不算遠,但從關內過去,卻得先折返數十里到葦澤縣,改道井陘舊路,再穿山越嶺數十里,才能抵達關城。

比起直通葦澤關的新道來,這條秦漢時就有的舊路顯然更加狹隘崎嶇,縱然以何潘仁和阿祖的腳程,也是從星光漫天的深夜,一直走到夕陽西下的黃昏,才終於瞧見了的那座掩映在群山之中的巍巍舊城關。

兩山對峙,一水中流,井陘故關就坐落在兩座高高的山崖之間,氣勢比葦澤關更顯峻偉,走得近了,才會發現這座足有數百年歷史的關城已是十分殘破,處處都烙下了歲月的痕迹,但當餘暉斜照在斑駁的城牆上,卻自有一股滄桑之氣撲面而來,幾可奪人心魄。

何潘仁就驀然停住了腳步,抬眸看向了關城,良久都沒有動彈。

夕陽將他的身形勾勒成了一道清晰的剪影,這秀麗頎長的身影,和不遠處巍峨殘舊的城關,氣韻分明截然不同,但一道映襯在碧藍的天穹下時,看去卻是分外和諧。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子才輕輕一動,啞聲說出了這天的第一句話:「走吧。」

跟在他身後的阿祖不由默默地鬆了口氣,他不知道他家大薩寶為何要連夜離開,更不知道他們為何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卻清楚地知道,薩寶的心情一定是很不好。因為只有極度憤怒鬱悒低落的時候,他才會這麼一言不發地悶頭疾走——就像多年前那個孤獨無助、也根本無處發泄苦悶的孩子一樣。

不過這幾年以來,他這麼做的時候已是越來越少了。

上一次,還是他母妃去世的時候吧?大薩寶也是這麼悶頭不響地走了整整兩天,直到精疲力盡。

不過要照他阿祖來看,大薩寶的這位母妃如果能去世得再早點,那就更好了,如果能在大薩寶出生後就死掉,那就最好不過了。

那個女人,人人都說她是西域第一美人,不過要照他阿祖來看,那女人也沒有多好看,哭哭啼啼、風吹就倒,還不如草原上隨便一匹小母馬呢,偏偏頂著這美人寵妃的名號,給大薩寶招來了多少嫉恨!

幸虧大薩寶除了臉長得像她之外,別的再沒有一樣跟她有半點相似。

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自己頭一回見到大薩寶的時候,他才七八歲吧,就因為字寫得好得了老師獎賞,竟被兩位異母兄長生生地擰斷了指骨,還硬說是他自己摔的;而他的那位母妃居然也說是他自己不小心,不能去攀扯旁人。大薩寶那次就從王宮裡一直跑到了城外的草原,若不是遇到自己,還不知會跑到什麼地方去。

但就算這樣,大薩寶也一滴眼淚都沒有掉,說起這些事情,也只是咬著牙冷笑,就像根本不是真的一樣——可那手指上的傷卻做不得假。

自己實在好奇,等大薩寶回去時,還悄悄跟著去看了看,看到了他那個陰沉沉的父親,那個一團泥似的母親,還有那些幸災樂禍的兄弟姐妹,這才明白,自己雖是個跟馬群比人群還熟的孤兒,卻比這個孩子幸運得多。

至少不用那麼糟心不是?

尤其是那個王妃,這女人腦子裡除了討好夫君和保持美貌之外,大概再沒有別的任何東西了。大薩寶若是沒事,她倒也樂意哄一哄抱一抱,牽出去炫耀炫耀;可一旦有事,她除了哭,便是要孩子忍著,即使有人打到她跟前來,她也只會躲到大薩寶的身後去!

不,她都不配去比草原上的母馬,就算是只母耗子,都不會比她更煩人了!

都說何國的國王如何寵愛這位美人,他瞧著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大薩寶那麼被排斥被欺負,也沒見他多抬過一根眉毛,多說過一句安慰。他只是下了道死命令,誰敢傷了大薩寶的容貌性命,就拿他和他身後之人的臉和命去填!

若不是這道命令,大薩寶都不一定能活著長大。那時他還覺得,這國王雖長得像個討債的,對大薩寶也談不上有多好,但總比王妃靠譜點——後來他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要照他阿祖來看,那座王宮裡真正對大薩寶好的人,除了照顧他的幾個宮女,就數那位老師了。那老師是中原人,懂的東西是真多,對薩寶也是真好,偏偏是個一根筋的直腸子,不但費盡心力地教導大薩寶,還總想著要教好他的兄弟們,說什麼不能辜負為師的責任。結果越是如此,就越招人記恨,終於把自己給折了進去,最後生生被杖斷背脊,扔出了王宮。

下這道命令的人,是大薩寶的父王。

那一次,大薩寶也在草原上走了一天一夜,自己也默默地跟了他一天一夜。他看著這孩子倒在草叢裡,還以為他是昏過去了,走近之後才聽見,他是在對著天空喃喃自語:他得快點長大,長大了,才能找到老師,保護老師,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他要是沒記錯,那一年,大薩寶也就十歲吧。從那之後,他就變了,表面上畏畏縮縮就像被嚇破了膽,暗地裡卻拚命學著一切他能學到的東西,尤其是合香製藥。三年之後,整座皇宮裡已沒人能欺負他了,那些想欺負他的人,不是突然生了怪病,就是莫名其妙地當眾出醜,這些事也曾被人議論紛紛,卻沒人會懷疑被嚇得頭都不敢抬的大薩寶。

不過就算不抬頭,他也長得一天比一天更顯眼了。他的父王對他越來越重視,他的母妃也因此而驕傲不已,在那一年裡,他還真是過了段舒心的日子。

直到,他的父王終於把他賣出了一個好價錢。

買主是突厥的都藍可汗,出價是一條商路和沿路的綠洲,聽說這相當於給出了半個何國的收益,他的父王大概是等了很久才等到這筆好買賣。等大薩寶知道消息的時候,想給他通風報信的幾位宮女都已被處死了。

出賣她們的,是哭得幾乎要昏過去的王妃,據說她只是太害怕了——她怕自己的兒子不肯乖乖做一個好貨物,會讓他的父王失望,會讓她這個母妃為難。

他以為這次大薩寶又會跑,畢竟那座王宮已經根本困不住他。誰知這次他在親自安葬了那幾名宮女之後,就在兄弟姐妹們歡天喜地的「祝福」聲中,老老實實地坐上了去往可汗大營的馬車,去做那位都藍可汗的「貼身侍衛」。

然後,在到達突厥汗帳的第一個晚上,他就毒死了都藍可汗,逃出了那片營帳。

自己還順手幫他驚動了整座營帳里的戰馬,來了個亂馬沖營。後來聽說別人都認定是可汗的屬下聯手外人刺殺了可汗,製造了這場混亂,由此,突厥各部落開始打成一團。

不過這些都已經影響不到他們了,他跟著大薩寶一道成了最不起眼的小商隊里最不起眼的馬奴。自己一直都在養馬喂馬,而大薩寶他只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就從馬奴變成了薩寶,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就把商隊發展成了好幾支。

也就在這兩三年里,突厥的那場戰亂竟是席捲西域,越鬧越大,先是突厥跟突厥打,然後是突厥跟鐵勒打,舊有的商路和商隊在這場動蕩之中徹底崩潰,大薩寶乘機而起,居然跟突厥和鐵勒各部都達成了協議,最終也成為了整個西域公認的商隊領頭人。

那一年,他也不過是十八歲。他終於可以保護他想保護的人,報復他想報復的人。可他好不容易找回來的老師已是油盡燈枯,神仙難救;他的家族則早已在突厥人的怒火中化為了齏粉,在這個世上,無論保護還是報復,都已沒人值得他出手。

倒是他的母妃又成了一位突厥將軍的新寵,據說在他的父王還沒斷氣的時候,她就已哭哭啼啼地丟下了所有的人。

大薩寶聽說這件事的時候笑了很久,他說他以前一直以為她是把她的國王夫君當做了天,他以為她有別的苦衷,所以才沒管自己的死活,現在他才明白,原來在她的心裡,從來都只有她自己。

而等到大薩寶再次遇到這女人時,她居然又有了身孕,而且馬上就要生了。也許是這次重逢來得太過「驚喜」,當夜她就發動了,在掙扎著生下一個女兒後沒多久就斷了氣。

這個女人啊,那麼怕吃苦,那麼愛她自己那張臉,可最後,卻死得既那麼痛苦,又那麼難看。

他不知道大薩寶為什麼那麼難過。或許,他並不想弄死他的母妃,弄死所有的人,只想讓他們後悔?可到最後,所有的人都怕他,恨他,卻沒有一個人後悔錯待了他,他們只後悔為什麼沒有早點殺掉大薩寶,為什麼會容忍他這個妖孽長大……

這麼想的人,也包括他的母親。

他阿祖是沒有親人的,他的馬也不會背叛他,所以他實在不大明白這些事。他只知道,從那之後,大薩寶連生意都不那麼愛做了,只想慢慢放手。不過在放手前,他要來一趟中原,看看老師長大的地方,看看他的故人,完成他的遺願,順手再打通打通西域到中原朝廷的商路,這樣,他就可以毫無牽掛地功成身退了。

結果走到半路上,他們才知道,中原的皇帝跑到遼東去打仗了,而被派去打前站的史薩寶,居然私自勾結了中原最臭名昭著的盜匪,還把大薩寶親手調製的香料賣給了那幫人,讓他們用來煮人肉吃!

大薩寶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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