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天長地久 第三十四章 大唐平陽

武德元年轉眼已成舊曆。

新年伊始,晉陽城已下了兩場雪。

第二場雪下得並不大,稀疏的雪花飄飄洒洒了大半夜,給這座殘雪未融的城池又披上了一襲嶄新的銀袍。

再過兩日就是上元佳節,不少人家的門前已掛起了燈籠,盞盞紅燈映著絨絨白雪,正是年節里最喜慶的景象。

然而就在這一片喜慶景象中,整座晉陽城卻安靜得出奇:街道上並沒有太多的行人車馬,也聽不到商販們走動吆喝,就連最愛在雪天撒歡的孩子們都不見蹤影;唯有城門和坊市一帶還算熱鬧——就要過節了,自有不少人趕來看花燈、做買賣,進進出出之間,總算讓這座城池看起來多了幾分興旺之氣。

當然,也僅僅是看起來而已。

在最熱鬧的坊市裡,大家便漸漸覺出了不對:眼見著日頭越升越高,坊市裡的人也越來越多,好些店鋪卻依然是大門緊閉,好些物件自然也沒處置辦。人群之中,到處都響起了抱怨的聲音。

一對莊戶打扮的老夫婦便是走了半個坊市也沒買齊東西,原本喜氣洋洋的面孔上漸漸露出了慌張之色。好容易瞧見前頭路口有家開張的燈燭鋪子,兩人顧不得人多擁擠,硬生生擠到了前頭,詢問店裡可有喜燭賣。

夥計忙得腳不沾地,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有!最好的雕花喜燭,兩百錢一對。」

兩百錢?老夫婦都嚇了一跳,喜燭不是四十來錢一對么?這個雕花的怎麼就貴成這樣了?老丈忙道:「那有沒有尋常的紅燭?最尋常的就好。」

夥計手上忙著拿貨,嘴裡答道;「尋常的早就賣光了,便是這雕花喜燭,還是那邊的客官好心,這才留了幾對下來,要買就得趕緊,遲了可就沒了。」

老夫婦順著他示意的方向一看,那邊果然有好幾個打扮齊整的高大漢子,氣勢與常人不同。兩人也不敢多瞧,只賠笑問夥計:「這個……能便宜些么?」

夥計笑道:「兩位老人家說笑了,別說我們家從無虛價,就說如今這市坊的情形,你們也瞧見了,有幾家敢開張?我們沒漲價便已是良心!兩位也莫要捨不得這個錢,畢竟這洞房花燭是人生大喜,旁的物件也就罷了,花燭總是不能少的,不然新婦子也不依啊,是不是?」

老夫婦面面相覷,老緊緊攥著手裡的錢袋,嘴唇抖了幾下,到底只能搖頭:不是她捨不得,只是今日市坊上的東西又少又貴,如今她這袋裡只剩下幾十銅錢了,怎麼都買不起!老丈忙安慰道:「那咱們再多找找看,說不定能找到尋常的紅燭!」

兩人又灰頭土臉地擠了出去,一邊往前走一邊四下張望,卻根本看不到別的燈燭鋪子,老丈的腰桿頓時又彎了一些,老奴的臉色也愈發黯淡了。

正茫然間,兩人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文縐縐的聲音:「敢問兩位老人家,是不是要買喜燭?」

兩人忙回頭看去,卻見說話的是個書生模樣的人,相貌端正,笑得也和氣,手裡赫然是兩根一尺多長的大紅蠟燭。

兩人的眼睛都亮了,自是點頭不迭。書生便笑道:「那倒是巧了,在下家裡也要辦喜事,買了不少喜燭,結果有一對花紋被弄壞了,這鋪子的人卻不肯認賬,我再拿回家只會惹家人氣惱,兩位若是不嫌棄,便宜些讓給你們如何?」

老夫婦此時也看清了他手裡的喜燭,上頭雕著瑞獸蓮花的圖案,還灑了點點金粉,看去當真是精緻富貴。若是細看,能發現圖案上有幾道擦痕,像是被硬物刮過,卻也不影響什麼。兩人相視一眼,又是驚喜又是擔憂,老丈便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公子要賣多少錢?」

書生笑道:「橫豎我也不能再拿回去,你們看看能給多少吧?」

老軀忙把錢囊里的銅錢都倒了出來,大約是五十多枚,頓時有些心虛:「我們就這些錢了,是不是還不夠?」

書生隨手取了一把,把喜燭往她手裡一放:「就這些吧。」不等兩人反對,他笑著抱了抱手,「相逢就是有緣,何況大家今日都有客事臨門,是難得的緣分,在下祝兩位老人家兒孫滿堂!」說完轉身就走。

老夫婦如何不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好人,忙追著叫了聲:「多謝公子!祝公子夫妻和睦,早生貴子!」

那書生腳下一個劃想,忙回頭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說著竟是一溜煙地跑了。

老夫婦自是念佛不迭。老姬一邊小心地將喜燭收入布囊,一面便嘆道:「如今這城裡是怎麼回事?東西都貴成這樣了!好在咱們遇上了貴人,如今還剩三十多錢,要買點什麼才好?」

老丈看著街道兩邊關門的店鋪,心頭不知為何有些發慌:「最要緊的都有了,咱們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兩人相攜著往外走去,沒走幾步,遠處突然響起了一陣陣凄厲的尖叫,整個坊市隨之震動。所有的店鋪都忙不迭地關門上板,人群轟然大亂。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前頭一陣騷亂,無數人向著這邊狂奔而來。

老姬何曾見過這般架勢,嚇得腿都抖了,想轉身逃命,卻怎麼都挪動不開,老丈見勢不對,忙護著她往旁邊一躲,好歹貼著牆根站穩了身形。

無數人從他們身邊奔逃而過,待到人潮終於稀疏了一些,就聽得後頭有馬路震動,笑聲不絕,卻是一隊人馬追著人潮趕了過來。他們看去也就二十多人,卻是衣裳鮮明,弓刀齊備,看去頗有其實,而一馬當先的則是一名錦衣少年。

他手持弓箭,不時射向人群。箭支每每貼著人的頭皮直飛過去,將大家嚇得抱頭驚叫,拚命逃竄。也有人試圖躲到路邊,卻被那少年逐一點射,嘴裡似乎還叫著「右臂」「後腿」,當真是箭無虛發,被射中者慘叫求饒,少年則笑得愈發開懷。

看到這一幕,老夫婦哪裡還敢躲在路邊,當下隨著人流奮力往前跑去。只是他們腿腳到底有些遲緩,沒多跑多遠便漸漸落在後頭。好在往前就是燈燭鋪子所在的路子,那鋪子不知為何居然並未關門,似乎還有人在門前喝令逃命的人群:「分道!快往這邊跑!」

老丈眼睛一亮,忙拉著妻子沖了過去,誰知這一拽之下竟將老姬背上的布囊扯開了,買的紅紙飄飛出來,那對雕花喜燭也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老姬驚叫一聲,不假思索地轉身去揀。

在逃命的人流中,她這動作甚是顯眼,在後頭驅趕著人群的錦衣少年一眼瞧見,笑著高聲叫了句「右臂」,本來對準旁人的長箭微微一沉,射向了老姬伸出的手臂。

那老丈見妻子去揀蠟燭便知不好,忙一把拽住了她。老婦人被拉得倒退了兩步,那一箭竟是擦著她的手臂飛了過去,「叮」的一聲落在石板路上。

居然沒射中!

錦衣少年臉色頓時一沉,毫不猶豫地再次彎弓搭箭,這一回卻是對準了拉著妻子的老丈,嘴裡喝道:「後背!」

跟在少年身後的人群里,有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輕緩帶,打扮與旁人不同。見此情形,他忙叫了一聲「且慢」,但錦衣少年一路驅趕恐嚇著坊市裡的人群,早已玩得忘乎所以,雖然聽到了他的聲音,手指卻還是一松,那支利箭「哦」的一聲離弦而出,直奔老文的後背。

老丈急著拉走妻子,並沒察覺到危險,那老倒退間卻是看得清清楚楚,頓時目眥欲裂,也不知從哪裡進出的一股力氣,她合身擋了上去,那支利箭也變成了直射她的胸口。

少年也有些意外,皺眉罵了聲:「找死!」

斥罵聲中,那支眼見就要射進老姬心口的長箭卻突然方向一變,「哚」地釘在老夫婦旁邊的店鋪木門上,箭羽猶自微微顫動。

這一下,錦衣少年更是意外,忙提馬直奔過去,厲聲喝道:「是誰?」——剛才分明有什麼東西打中了他的箭支,是誰有這般本領?

那老婦死裡逃生,原是後怕不已,此時見他帶馬衝來,更是驚孩欲絕,身子想要倒退躲避,腳下卻沒了力氣,一晃之下,竟是往後直坐了下去,老丈想扶住她,也被帶得往後仰倒。

不過他們的身子還未落地,背後卻傳來了一般柔和的力量,一托之下,讓他們竟又穩穩地站住了腳跟。隨即兩人眼前一花,有人擦身而過,擋在了他們前頭。

那錦衣少年此時已到跟前,他原是滿面做氣和怒氣,突然間卻睜大了眼睛。

他微微張嘴正要說話,風聲卻已驟然響起,一條馬鞭對著他男頭蓋臉地抽了下來,只一鞭,就將他抽到了馬下。

那人卻並未收手,而是兩步搶到少年跟前,左手一伸將他拎了起來,右手一攀砸在他的臉上,將這少年打得鼻血飛濺。

這兩下如免起鶴落,快捷得讓人難以置信。少年身後的隨從們這才反應過來,嚇得紛紛催馬沖了上來,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那位打扮貴氣的中年人也下意識地拔刀在手,正要上前,身子忽然一僵,脫口叫道:「三……三娘?」

他的動作一慢,元吉的隨從們便從他身邊掠了過去,各舉刀劍就要圍殺此人,中年人這才回過神來,厲聲喝道:「誰都不許動手!快放下刀劍!這是、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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