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天長地久 第二十五章 共襄盛舉

吳興的郡守府並不算大,屋舍也略顯陳舊,然而花木蔥鬱,格局古雅,自有一股被時光洗滌過的高華氣韻。

花園邊的會客廳更是如此。這裡的墨書屏風、博山香爐乃至青瓷插瓶,皆是來歷不凡之物。置身其間,看到的每一處陳設,都凝結著數百年的歲月滄桑與人物風流;聽到的每一句話語,也似乎因此變得格外厚重悠長,格外令人信服……

身為花廳的主人,郡守沈法興對此自是心知肚明。看著面前年輕人,他頗為動情地從天下大勢說到了個人前程,眼見著對方果然面露嚮往,連連點頭,這才笑道:「二郎以為如何?」

二郎柴青毫不猶豫地抱了抱手:「府君說的都在理不過了!」

沈法興滿意地拈鬚而笑。他就知道,這位柴二郎雖然貌不驚人,但畢竟出身大族,又是堂堂男兒,骨子裡自有一股不甘人下的志氣,只要跟他講清楚道理,他便知道該何去何從!不像那些滑不留手的江湖粗人,也不像他那個不識大體的師傅……

他心裡高興,正要再鼓勵幾句,就見柴青往窗外看了一眼,臉上的嚮往之情愈發明顯:「卻不知府君這邊……晚宴何時才能開席?」

沈法興的笑容頓時僵住了:自己沒有聽錯吧?他這是什麼意思?

柴青顯然看出了不對,臉色也是一變,盯著他驚疑道:「府君莫不是……不打算請客?」——他這次下山來,原本就是因為吃膩了山泉野味,想吃一頓酒肉俗物,聽了這半天的廢話,好容易窗外總算是飄來酒肉香氣了,這位郡守怎麼看著竟像是沒有請客的意思?

沈法興僵硬的面孔艱難地裂開了一道縫隙:「柴二郎,吃喝乃是小事,本府這回請你們過來,原是有大事相告,大計相商!」

柴青坦然點頭:「我知道啊,不就是那蠢皇帝被宇文家的賊孫們給宰了么?這可是件大好事!府君想藉機橫掃江南,這個主意自然也好得很,我不是都讚歎過了么?」

沈法興一時分不清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得耐著性子問道:「那二郎難道就不打算做點什麼?」

柴青納悶地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打算好了——等吃飽了我就趕緊回山,沒事再不下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急著問府君酒宴何時能開席了。」

沈法興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了,沉聲怒道:「二郎原來是在消遣沈某!」

這次為成就大事,他外聯隋軍部將,內結沈氏諸房,一切還算順利,沒想到卻在沈英這裡碰了壁;虧他早就料到這位堂姐不會輕易出山,還多做了一番布置,結果她手下的這幾個江湖人竟沒一個肯聽話的,而這柴二郎更是比他們還要滑頭,還要可氣!

他越想越是氣惱,轉頭沖著門外斷喝了一聲,「來人,將柴二郎送回去!」

兩個守在外頭的精幹家僕聞聲而入,一左一右作勢要將柴青押出去。柴青也怒了,一挽袖口冷笑道:「沈郡守,你莫要倒打一耙,分明是你先消遣我的!不想設宴招待我直說便是,東拉西扯,你當我跟你一般閑得慌么?不用你的人帶路,我自己會回山!」

沈法興也懶得在跟他再虛與委蛇,冷冷地道:「既然都來了,那就多留幾日吧,等你師傅想通了再說!」

柴青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你算何等物流,也敢說要『留』我柴二郎!」話音未落,他一個閃身,身形如煙如電,轉眼躥到門外,隨即眼前卻是一花,卻是一張大網兜頭而下,將他罩在了裡頭!

他反應極快,手腕一振便滑出了袖中的短刃,要割斷網繩,只是對方顯然也早有準備,拉網的幾個人立刻撲了上去,幾下就將他的手腳都纏了個結實,那柄短刃也被他們奪了過去。

沈法興聽到柴青羅網,這才邁步走出房門,居高臨下地看著竭力撲騰的柴青,輕蔑道:「柴二郎,你就省省力氣吧!」

柴青掙扎不動,氣得大罵:「你這老匹夫!我當你長輩才給你面子,聽你啰嗦,誰知你竟是個卑鄙小人!就你這品性,還想學別人招攬英才?也不回去照照鏡子,看天底下哪個英雄是像你這樣不要臉的!」

這話正戳在沈法興的肺管子上,他的臉色頓時陰沉得可怕,寒聲道:「讓他閉嘴!」

院子里的健仆們都怔住了,這柴家二郎被快纏成粽子了,怎麼堵嘴?有人便遲疑道:「阿郎?」

沈法興冷著臉反問道:「還要我來教你們么!」

他的性子自來就不大好,對外還算溫文有禮,私下卻極為嚴厲,容不得半點違逆。他這一怒,幾個健仆都嚇得臉色大變,領頭的忙一聲得令,上前看了看,對著柴青的嘴便踹了過去。

柴青忙就地一滾,好歹躲開了這一下,但手持漁網的幾個健仆也立時反應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按住了他,將他的頭頸拉得高高仰起。領頭的僕人走到跟前,抬腳以更大的力道踹了上去。

柴青罵聲不絕,但眼見那靴尖已到跟前,他到底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但等了一等,臉上卻並沒有等到那意料中的劇痛,耳邊倒是響起了一片驚呼慘叫之聲。

他忙睜眼一看,卻見那幾個僕人都已七歪八斜地倒在地上,而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彎下腰來,手裡銀光揮動。他的身上頓時一松,那張漁網已是四分五裂。

那人卻不著急扶起他來,反而對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小二郎,一年不見,你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竟被這些廢物給捆成了這樣!」

柴青摸著屁股跳了起來,歡喜得眉毛亂飛:「小魚姊姊,你怎麼來了?師傅呢?阿嫂呢?」

小魚鄙夷地撇了撇嘴:「你是怕她們瞧不見你這倒霉模樣?」

柴青忙道:「我是大意了而已!我以為這郡守是想請我們吃席,順便拉我們入伙,我雖然不想入伙,但來都來了,總要吃完飯才好告辭吧?結果這人不但吝嗇,還陰險,我哪能想得到,他堂堂郡守,談不攏了連頓飯都捨不得給,反而要把我網了去,估計是想自己添道菜!」

沈法興早已被小魚嚇得後退了兩步——他根本就沒有看到有人進來,只見自己的人突然都倒了下去,這才瞧見小魚的身影;後來聽到小魚開口,心裡才微微一定:原來也是沈英的徒弟!

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突然又聽到柴青如此編排自己,忍不住道:「二郎這話從何說起?我只是想多留你兩日,回頭等你師傅來了,也好一道商量日後的大計。」

商量大計?柴青不由得一聲嗤笑:「什麼大計?說得好聽!你不就是打算嚇唬住我師傅,讓她給你賣命么?」

沈法興臉色頓時一板:「柴二郎,你也是大族出身,豈不知家族為何物?如今大變在即,我沈氏一族備受打壓數十年,總算有了出頭的機會,自是人人都責無旁貸。你師傅年少時置身事外已釀成大錯,難道還想繼續錯下去?如今我既然主持著族中事務,就不能讓她重蹈覆轍,總要跟她說清楚道理吧?」

「至於你,我也算你的長輩,你說走就走,還破口大罵,毫無規矩,在沈家的地頭上,容不得小輩如此撒野,我也只能代你師傅教你一教了!」

他原本生得相貌堂堂,這麼侃侃而談,自是氣度端莊,風姿儼然,柴青縱然知道他是拿大帽子來壓人,一時也不知該從哪裡反駁起,只能怒道:「你算老幾?也敢說代我師傅教訓我?再說我師傅想做什麼,也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沈法興傲然道:「只要你師傅還姓沈,有些事,就由不得她!」

柴青氣得還想再說,卻聽院門外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府君說得不錯,有些事,的確讓人身不由己。」

隨著話語聲,沈英大步走了進來,柴青自是大喜,沈法興的心頭卻是一緊:他也知道,沈英遲早會現身,但她和她徒弟都是怎麼進來的,為何沒人通報?自家的那些僕從兵丁難不成都被她唬住了?

他心裡越想越沒底,面上倒是半點不露,沖著沈英點頭笑道:「可算請到阿姊的大駕了!這一回我是心急了些,只是俗話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如今外頭的形勢還不甚分明,族裡也有好些人在等著阿姊發話……我只能出此下策!」

「我也知道,阿姊你自來閑雲野鶴慣了,不願參與俗務,但家族興亡已在此一舉,阿姊總要為族裡這麼多人的生死安危想一想才好……」

沈英搖頭打斷了他的話:「府君過獎了。」

沈法興心裡不由一沉,他就知道沈英不容易說服,眼下看來……

沈英的話音卻是一轉:「不過府君有句話說得對,我年少時曾因置身事外而遺恨終身,所以這一回,我不能再重蹈覆轍。」

沈法興心頭頓時大喜——沈英武藝高強,又是走南闖北,交遊廣闊,論對天下各路豪傑的了解,江南只怕沒人能勝過她;更要緊的是,這半年多,她幫著各鄉築堡練兵,在族裡威望極高。有她幫忙,無論對內對外,他都能省力許多。正因如此,他才會如此不惜代價地要說服她,沒想到她竟這麼快就想通了!

他忙道:「多謝阿姊!」

沈英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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