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天長地久 第十章 既往不咎

十月初四,李淵率軍抵達長安。隨著各路人馬不斷集結,十日之後,長安城外放眼可見之處,都已是飄揚的戰旗和連綿的營寨。

面對著近在咫尺的都城,這支大軍顯得格外從容:他們先是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伐木斷竹,製造攻城器具,接著又用了十餘天的時間發起了一輪輪的強攻;到了十一月初九,長安城宛如一枚熟透的果實,終於穩穩地落入了李淵的手中。

金鑾殿上,那位即將被扶上龍椅的少年依然姓楊,但誰都知道,長安內外都已是李家的天下。

之前處境艱難的李家親友自是揚眉吐氣,而得罪過李氏的人家則是惶恐欲絕,就算李淵再三申明,陰世師等首惡已然伏誅,余者概不追究,他們也依然是驚懼難安:誰知道李家日後會不會再來算賬呢?

一時之間,長安城彷彿被分成了兩片天地,一面是門庭若市,歌舞喧天;一面是陰雲籠罩,聲息皆無;更多的長安人則是在默默觀望,看這改朝換代的狂風暴雨究竟會吹向何方。

然而作為風雲的源頭,長安的新主,李淵卻在處理完最要緊的事務之後便迅速離開了長安,重新住回了幾十里外的長樂宮。

位於長安故城的長樂宮,原是漢代太后們的居處,佔地極廣,殿宇林立,如今已廢棄了大半,唯有緊靠城牆的東南角還可住人。之前李淵率軍圍攻長安時就駐紮在此處,當時自是恨不能早日離了此處才好,如今在接連三日的萬事纏身、百般忙碌之後,再次看到這片略顯冷清的舊宮,卻是忍不住地長出了一口氣——

總算能鬆快鬆快了,也能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

只是他這個念頭剛剛轉過,外頭便有人來報,二郎求見。

李淵不由得揉著額頭苦笑了一聲,這小子來得也太快了些吧?不過也好,自己正有事要找他。

待到世民進來見禮,他擺了擺手便直接問道:「你來得正好。今日你為那李靖苦苦求情,說什麼人才難得,我不好當眾傷你的顏面,只能暫且應允。如今你倒說說看,這麼個告密小人,不但害了五郎性命,還差點害了大郎和四郎,你為何還要保他?」

五郎智雲的慘死原是李淵的痛處,此時提及,心頭依舊恨怒難消,目光掃處,自有一股氣勢沉沉壓下。

世民對此早有準備,若要教他來說,李靖當時還是隋臣,發現李家謀反便告知上峰,當真算不得大錯,後來的事又不是他能做主的。五郎之死與其怪罪李靖,還不如去怪長兄——他怎麼就忘了帶上五郎?

不過他也知道,這話他絕不能提,當下行禮正色道:「阿耶息怒,兒子從未忘記五弟之事,只是今日去刑場之前,兒子聽到百姓議論,有人讚歎阿耶仁厚,說陰世師他們對李家如此趕盡殺絕,阿耶卻只斬首惡,連家眷都沒追究;還有人說陰世師罪該萬死,若不是他負隅頑抗,何至於有那麼多長安軍民在城頭白白送命?」

李淵神色微緩,點頭道:「這些人還算明白事理。」如今長安初定,他最怕的便是人心不穩,因此,就算斬殺陰世師等人,也只是曆數了他們的貪酷之罪,拒降之責,為的就是讓大家安心,看來這用心並未白費,不過——「這跟李靖又有什麼干係?」

世民嘆道:「阿耶不是說了么?這些是明白事理的,市井中自然也有糊塗人,說什麼這是不共戴天之仇,阿耶如今只是做做樣子,日後定會清算到底;還說好些人家知道死期已近,都在關門閉戶地準備後事了。兒子聽得好生惱火,恨不能將這些人都抓來治罪才好!」

李淵自然更是郁怒,卻還是斷然搖頭:「不能抓!若是將他們治罪,只會讓流言愈盛。」那些原本就不相信自己會放過他們的人家,也會愈發恐慌失措,還不定會鬧出什麼事來。

世民無奈道:「兒子明白。阿耶寬大為懷,為的就是要安撫長安士庶,兒子又怎能讓人落了口實?因此也只能忍氣離開。結果到了法場邊,正好聽到李藥師在大聲疾呼,說阿耶既然要匡扶天下,為何因私怨而殺壯士?阿耶也知道,他在關中頗有名氣,這麼一喊,旁人自然議論更多……」

李淵聽到這裡已明白過來:「你是說,你之所以為李靖求情,不僅是愛惜他的才幹,更是為了平息物議,安定人心?」

世民道:「不敢欺瞞阿耶,兒子的確覺得人才難得,但更要緊的是,如今大局還未穩,與其殺他解氣,不如留他一命,既能讓他為我李家效力贖罪,更能讓天下人知道阿耶的胸懷。」

這話自然也有道理,李淵心裡卻還是老大的不痛快,思量片刻後沒好氣地道:「你覺得饒他李靖不死,那些人就不會覺得咱們會秋後算賬了?」

世民深知李淵的脾性,一聽便知這是同意了。他匆匆趕來,為的就是真正說服父親,保住李靖,如今心愿達成,展顏笑道:「一個李靖或許還不夠,不過父親早就明令將士們不得騷擾宗室,進城後也是秋毫無犯,如今又退回了故城,多管齊下,大家時日長了總會相信。」

李淵長嘆了一聲:「日久是能見人心,但眼下我們哪有那麼多的時日?外頭強敵環伺,城裡再是人心不穩,誰知道會出什麼亂子?還是得能個用立竿見影的法子才成。」

世民心裡一動,忙問道:「阿耶可是有什麼主意了?」

李淵微微點頭:「自來取信於人,莫過於結盟聯姻,若從後院之事入手,倒是比別的法子見效更快。」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世民一眼,「二郎,你是從刑場過來的,大約也注意到了吧……」

世民心頭「砰」地一跳——今日從刑場回府的路上,他還真的注意到了一個極為美貌的少女,似乎是被哪位宗室夫人帶來做客的,當時他以為這是楊家獻給父親的美人,便沒有多想,聽父親這語氣,難不成是想把她給自己?

他和長孫氏少年結髮,自來琴瑟和諧,但此時想到那驚鴻一瞥的玉姿芳容,心緒卻還是有些亂了。

他正想說點什麼,卻聽李淵道:「今日在那刑場之上,陰世師的女兒竟來為他送行了,小小年紀,倒是有些孝心膽氣。」

陰世師的女兒?世民剛剛盪起的心又「咚」地落了下來,失落之餘更生出了幾分警惕,當即搖頭道:「兒子慚愧,未曾留心。」

李淵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沒留心也不打緊,橫豎只是借她的身份一用,誰叫她父親是害我李家的罪魁禍首?只要讓她進了李家之門,大伙兒自然便知道,我李家連陰家女兒都能容下,何況旁人?以後也不會再疑神疑鬼了。」

世民心裡微沉,沒有接話。父親的話是沒錯,這樣做的確能儘快安穩人心,但收下她的那個人,卻難免會被人疑心是好色無度,連仇家的女兒都不放過,而這個人顯然……

李淵果然長嘆了一聲:「二郎,為父思來想去,這件事也只能委屈你了。畢竟大郎身份不同,四郎年紀還小,阿耶又是今日才給他定下親事,總不好立時讓他納妾,讓那楊家女兒面上無光。」

世民雖然已有預料,聽到這話,卻還是好生不是滋味:原來那是楊家女兒,是父親給四郎物色的妻室;原來在父親的心裡,不但長兄身份比自己更高,名聲比自己的更要緊,就連元吉的顏面也比自己的更要緊……他自來深受父母寵愛,遠勝其他兄弟姐妹,這還是第一次,從心底里生出了酸澀和委屈。

李淵見世民沉默不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郎,阿耶知道你委屈,不過你自來都比別人識大體,眼下咱們打進了長安,難免會成為眾矢之的,不知會有多少人馬已經盯上了咱們,以後你是要帶兵出征的,總不能在後方留下隱患吧?再說你那邊既然容得下李靖,想來也容得下陰家女兒,是不是?」

世民啞口無言。之前的話是他自己說的,以後的仗也是他自己打的,他是能說後方不要緊,還是能說李靖不必留?父親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竟是如此心有成算,讓人違逆不得了?

他自來頗能決斷,知道此事已沒有推辭的餘地,立時便壓下了心頭的紛亂思緒,揚起臉來便笑道:「阿耶說得是,一個女人而已,兒子這裡怎麼都好說。」

李淵笑著點頭:「好,我就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失望。對了,二郎,如今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世民心知父親這是想補償自己,索性笑道:「兒子能有什麼想要的?只要長安人心安定,阿耶事事順遂,兒子日後想要什麼又能沒有?」

這話自是落進了李淵的心坎里,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更深,每條皺褶彷彿都盛滿了欣慰和喜悅。

父子倆言笑晏晏,順便又討論了幾句更改年號、論功行賞的事情,正說得高興,門外有人疾步而來,顯然是又有人求見。李淵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正想尋個借口把人打發了,就聽外頭回稟道:「三娘子求見。」

三娘來了?李淵騰地站了起來。

這次圍攻長安,凌雲也率部加入了大軍,不過李淵自然不會讓她去攻城掠地,因想著要冷她一冷,也沒有召見過她,只是讓她在後方做些攻城器具。凌雲便交了不少竹木製造的雲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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