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天長地久 第四章 人各有志

戰場上的僵持或許會延續數日數月,崩潰卻只需要一個瞬間。

當長安的騎兵們頭也不回地撥馬逃向了另一邊的山路,當他們的步卒在面面相覷後默然丟下了手裡的刀槍,那面李字大旗也不過是剛剛飄揚在戰場的上空。

看著這面越來越近的熟悉旗幟和旗幟下的紅色身影,李家軍的士卒們都是如墜夢中。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和那少年一樣,他們曾跟隨過這面旗幟,也曾背棄過這面旗幟,然而在無人理會的絕境當中,唯一趕來相救的,卻還是這面旗幟和這個……女人!

眼見著那紅衣銀甲已來到跟前,盔甲下依然是熟悉的挺拔身姿,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激蕩,上前一步,抱手躬身:「小人見過李娘子,多謝娘子救命之恩!」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跟著躬身行禮:「多謝李娘子」「多謝李娘子救命!」

他們的聲音並不整齊,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誠懇和熱切,久久地迴響在這片鮮血未乾的戰場上,連肅殺的氣息和血腥的味道都被沖淡了幾分。

凌雲向他們擺了擺手,目光一掠,心裡微微鬆了口氣,李仲文這次說是帶了三千精兵,眼下看去還有兩千來人,也就是說,她一路趕來,總算沒有太遲。

她身後的丘行恭更是暗暗點頭,這次凌雲調兵遣將,卻沒有去跟唐國公會師,而是過來救援李仲文父子,他原是有些不解的,如今看來時機倒是正好,這些兵卒顯然已被凌雲徹底收服,回頭再處置掉那父子倆,他們這次也算是小有收穫……

抬頭看著率領著親衛們慢慢磨蹭過來的李家父子,他不由冷笑了一聲:如此貪婪,又如此膽小,這對父子原就不配活在這亂世之中!

李仲文和李八郎並沒有聽到丘行恭的冷笑,不過那些發自肺腑的感激之聲卻還是聽了個清清楚楚,臉色也是不由自主地變得越來越僵硬。

瞧見他們過來,士卒們倒是漸漸收住了聲音,讓開了道路,神色卻是不約而同地從熱切變成了冷淡。李仲文的心情愈發沉了下去,一種說不出的恐慌又涌了上來,漸漸壓倒了脫險的喜悅,壓倒了不得不面對故人的羞愧,甚至壓倒了那滿心的難堪……

眼見著距離凌雲等人已沒有幾步,他終於心裡一橫,翻身下馬,對著凌雲深深地彎下了腰去:「今日多謝李娘子不計前嫌,率兵來援,救我李家軍於水火!李某無以為報,今後願為娘子牽馬墜鐙,肝腦塗地,還望娘子莫要嫌棄!」

在剛剛安靜下來的戰場上,這沉甸甸的聲音竟是傳出了老遠。

眾人都好不意外:李仲文原本是何等高傲,今日被凌雲救了一命,竟然是洗心革面了不成?竟然能擺出這等謙卑姿態來!

凌雲只能下馬扶起了他:「李將軍不必多禮。」

李仲文羞愧地嘆了口氣:「娘子高義,李某慚愧無地。當初之事,都是李某的錯,今日之局,也是李某一人造成。今日李某原是想著先將八郎送出戰場,再回來跟兄弟們一同戰死沙場。只是我這一條性命,如何抵消這麼多過錯?若不是娘子及時趕到,救了兄弟們的性命,李某就算萬死也難贖其罪。此等大恩,李某自當以畢生來報!」

他這幾句話說得愈發懇切,士卒里不少人都抬頭看了過來,他們能跟隨李仲文到今日,對他總是有些指望的,聽到這話,心裡也多少有些觸動。

凌雲卻是又好氣又好笑:原來他的這番話是說給這些人聽的,他還真是……看著李仲文搖了搖頭,她一時幾乎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就在此時,她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輕笑:「原來李將軍如此愛子心切,派親兵護送還不夠,還要親自將他送出去,回頭再來跟兄弟們同生共死。何某自來孤陋寡聞,倒是從未聽說戰場上還有這般多此一舉的做法。不過也是,將軍是怎麼打算的,只有將軍自己知道,我等洗耳恭聽就是了。」

何潘仁的聲音頗為醇厚舒緩,卻宛如一盆冰水澆在了李家軍的頭上,李仲文的臉色頓時紅脹起來,李八郎更是忍不住怒道:「何總管,你此言何意?」

何潘仁笑吟吟道:「這個么,也得問你們自己了。」

李八郎還要再開口,李仲文卻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才沖何潘仁抱手道:「犬子無禮,讓何總管見笑了,今日之事,李某的確舉止失當,兄弟們怎麼想我都是應當的,至於諸位,你們救了李家軍這麼多兄弟的性命,不管如何處置我們父子,李某都是感恩不盡。」

他這麼一說,何潘仁都不禁挑了挑眉,丘行恭更是佩服不已:他自來覺得李仲文能拉起隊伍,不過是仗著出身家世而已,今日看來,他在生死關頭倒也頗有幾分急智,他自己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倒是讓別人不好再說什麼,更不好再做什麼。

安靜之中,還是凌雲緩聲道:「李將軍多慮了,我等今日前來,並非想把將軍如何,只是大家既然同仇敵愾,就該守望相助;如今官軍已退,我等也該告辭了。」

她的目光掃過李仲文身後的士卒,向眾人點了點頭:「各位保重!」說完便飛身上馬,撥轉了馬頭。

這一下更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李仲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丘行恭等人也是好生愕然,唯有何潘仁微微一笑便跟了過去。

李家軍的士卒更是嘩然,少年和老兵相視一眼,少年皺眉低聲問道:「阿叔,咱們怎麼辦?」老兵抬頭看向了凌雲的背影,毫不猶豫道:「追上去!」

兩人默不作聲地快步出列,跟在了凌雲的後面,其餘的步卒愣了一下,有人也拔腿追了上去,隨即便是更多的人……眼見整個隊伍就要動搖,李仲文咬了咬牙,高聲道:「李娘子且慢,今日李某既已發誓追隨娘子,自然沒有反悔的道理,還望李娘子看著這些兄弟的份上,再給我們父子一個機會!不然讓李某人如何立足於天地之間?」

凌雲只得勒住了坐騎,回頭道:「李將軍,我等要去河東接應國公大軍,你也要跟著么?」

李仲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單膝跪倒:「仲文求之不得,還望娘子成全!」他以前的確是心高氣傲,不服任何人,但這些日子以來,卻越來越覺得無力,覺得後悔,今日更是看清了一件事:跟隨李三娘投靠唐國公,已是眼下他唯一的機會!

他身後的李八郎和親兵們也跟著跪了下來,有人更是忍不住眼巴巴地看向了凌雲。

看著這些並不陌生的面孔,凌雲沉默片刻,到底還是點了點頭。

李家軍這一路連戰皆敗,並沒剩下多少行李輜重,簡單收拾收拾便可上路,而府軍那三千俘虜自有後隊處置,一番整頓下來,當他們的大隊人馬再次出發時,日頭也不過剛剛升上中天。

丘行恭忍了許久,終於找到機會對凌雲道:「娘子,李仲文居心叵測,娘子不可不防。」

凌雲點頭不語,她當然知道李仲文只是走投無路了而已,但那些親兵們眼裡都是想活下去的渴望,這種渴望,她無法拒絕。

丘行恭見凌雲明白,心裡頓時一松,壓低了聲音道:「屬下願為娘子分憂。」

分憂?凌雲納悶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就從他的眼神里讀懂了這句話,忙斷然道:「不必如此。」

丘行恭急道:「娘子請三思,李仲文父子若是不死,這些士卒便難以悉數為娘子所用,更要緊的是,李仲文身份不同,若是到國公那邊,國公說不定會另眼相待,而他對娘子面上感恩,心裡卻未必如此,娘子日後要做出一番事業,便不能留下此等後患!」

所以,為了防患未然,就算李仲文父子眼下還罪不至死,也得先殺了他們再說?他覺得自己就是這種人?

凌雲的臉色漸漸地淡了下來,許久才道:「丘將軍,你或許高估我了。」

她並不是那種胸懷大志的人,她沒想過要成就什麼樣的豐功偉業,她也沒想過要讓別人如何臣服於她,要讓父親如何重用於她……她只是想做一些該做的事,如此而已。

丘行恭抬頭看著凌雲,凌雲也淡淡地看著他。在她平靜的目光之中,丘行恭心頭終於恍然:是啊,自己的確是看錯她了。當初她斷然殺了鮑老七,不是因為要收買人心,而是認定他罪不容誅;如今她堅持來救李家軍,也不是因為深謀遠慮,而是不願見死不救。她的確有勇有謀,卻並沒有更大的志向,她的婦人之仁,她的匹夫之怒,讓她註定不可能成為館陶平陽之流……

她或許是最好的同袍,但她也只是最好的同袍而已。

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瞬間灰了下去,丘行恭在心裡深深地嘆了口氣,恭恭敬敬地抱手行禮道:「屬下不敢,屬下知錯了。」——是的,他錯了。大錯特錯。

看著丘行恭不動聲色地落在了後面,凌雲也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只是她這口氣還未嘆完,耳邊就聽到何潘仁含笑的聲音:「怎麼?丘老二來勸你殺李仲文了?」

凌雲想了想反問道:「那你覺得該殺他么?」

何潘仁漫不經心道:「難說。若是以前,我大概會好好捧他一捧,用他幾回,待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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