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逐鹿關中 第三十二章 攻其不備

盛夏的午後,蟬鳴刺耳,熱浪灼心。街道上看不到走動的人影,市坊里聽不到喧嘩的聲音,就連花草樹木都無精打采,彷彿陷入了昏沉的睡夢。

然而在鄠縣的東門前,此時卻是分外的熱鬧:城門外,進城的隊伍已然排出老遠,身披幕籬的女眷,車馬連綿的商隊,不分貴賤地混在了一起;城門內,守衛的士兵衙役正在挨個盤查,煩躁的喝問聲,卑微的乞求聲,此起彼伏地響成了一片。

在炎炎烈日下苦等的滋味自然不會好受,然而看到那些虎視眈眈的士兵,卻沒有人敢催促抱怨——誰都知道,這些人可不是原先那幫縣裡的兵丁,而是屈突通的手下,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煞星!沒辦法,誰讓屈突通正在司竹園剿匪呢?鄠縣又恰好位於長安與司竹園之間,所有長安調撥的糧草輜重都要從這裡轉運過去,整座縣城也因此變成了屈突通的後方和倉房。

對於鄠縣百姓來說,這簡直是一場無妄之災。隨著這幫兵丁的入駐,住在城裡固然是動輒得咎,一不小心就會被敲髓吸骨;進出城門更是加倍困難,什麼午時開門、東進西出種種規矩不說,還要被各種搜檢盤查,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遇上各種沒處講理的倒霉事……

果然,沒過片刻,門洞下又傳出了一聲呵斥,幾個山民模樣的人被兵丁們轟了出來,帶頭的老者被推得仰面摔倒在地,另外幾個嚇得趕緊去扶。

那老者顯然摔得不輕,掙紮起身後卻顧不得滿身狼藉,依舊沖著兵丁們作揖不迭:「各位上官,我等當真都是良民,每個月都要來這邊拿山貨換些粗糧的,跟盜匪決計沒有半點干係,不信你們可去問問,糧行的人都認得我們幾個。」說完他又向周圍的人連連行禮:「各位鄉親,誰能幫我等去市坊的董家米行說上一聲,請他們派人過來做個證?我等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被他懇求的人各個目露同情,卻沒人應答,倒是他們身後有人小聲道:「去也沒用,你們還是趕緊走吧。」幾個山民自是不願離開,依舊懇求不止。

兵丁里的隊長上前一步,厲聲喝道:「都說了讓你們滾,沒聽見么?難不成還得等到我等將你們拿下才甘心?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老者嚇得搖頭不迭,大約發現懇求的確無用,他的臉色迅速灰暗了下去,卻還是努力沖領隊賠笑行禮:「小的不敢,小的這就走。」說著便對身後的年輕人道:「算了算了,咱們再辛苦些,把東西拉到長安去賣也是一樣。」

年輕山民滿臉忿然,卻也只能悶頭走到他們那架放滿山貨的板車跟前。他正要伸手去握車把,面前卻突然橫過來一柄明晃晃鋼刀。

一位兵丁拔刀攔在了他的前頭:「放下!」

年輕人驚得倒退了一步:「這是我們的東西!」

隊長冷笑了一聲:「什麼你們的東西?我看這些東西都是賊贓,不追究你們已是開恩,你們還想把東西拉走?」

年輕人又驚又怒,反駁道:「這車山貨是我們好容易攢下,每一樣都來得清清白白,如何能是賊贓?」

老者也哀求道:「各位上官,這真的只是些尋常山貨,不是賊贓。如今山下已沒法種地,我們只能往深山裡去,找些山貨來換點糧食鹽巴,不然的話,家裡的婦人幼兒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隊長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們沒活路,我們還沒活路呢!你們這些山野刁民,果然都是一身匪氣,收了你們的贓物,居然還敢啰嗦,當真以為我們不敢把你們如何么?」

山民們還要爭辯,那隊長臉上已露出了幾分殺氣。協助看守城門的幾個衙役相視一眼,有人上來一把推開了他們,嘴裡喝道:「別攔路了,給我走遠些!」

看著眼前這幾張滿是驚懼的黝黑臉孔,他心裡暗暗嘆氣,這幾個人自然不是盜匪,但誰讓他們帶的山貨里有幾樣好東西呢?這些日子以來,類似的事他見得多了。這幫兵丁橫豎是剿完匪就會走的,如今是能刮多少是多少,簡直比盜匪們還不如,自己和兄弟們卻半點都沾不上光,日子還不如從前。再這樣下去,別說尋常百姓,就是他們也要過不下去了!

想到此處,他伸手將幾個人推得更遠了點,嘴裡低聲道:「你們快走吧,趕緊走,莫要為了這點東西丟掉性命!」

老者知道事情不好,不由得老淚縱橫:「可咱們沒有這些東西,換不來糧食鹽巴,日子又該怎麼挨下去?老天爺這是不給咱們活路啊!」

年輕的山民獃獃地看著不遠處的板車,那上頭的每一張皮毛,每一份山珍,每一條肉乾,都是他們辛辛苦苦從深山裡得來,是他們接下來這些日子的指望,憑什麼就成了賊贓?他們憑什麼這麼欺負人?

眼見那兵丁就要他們的板車退走,這團怒火終於從他胸口炸了出來:「這是我們的東西,你們這些人才是盜匪!」

這聲嘶吼滿是憤怒和絕望,彷彿能刺進了每個人的心頭:是啊,這鄠縣又不是沒被盜匪攻佔過,但那些盜匪不但沒有搶掠百姓,還給大家留下了滿街穀粒。老人們都說,這是他們想給窮人一些糧食,又怕這些人被官府追究,才故意這麼做的……相比之下,官兵們進城後又在做什麼呢?他們才是窮凶極惡的盜匪!

那隊長也聽得呆了一下,隨即便是勃然大怒:「給我拿下他!」

兵丁們不由分說衝上前去,那山民也算年輕矯健,但到底寡不敵眾,還是被死死地按住了。另外幾個想去救援,也被刀槍逼到了一邊。

這一下,不但城門內的兩隊守衛被驚動,紛紛圍攏過來,就是城門上的精兵也察覺不對,有人張弓搭箭,指住了下頭。城門內外,眾人原是低聲議論,滿腹不平,看到這個架勢,頓時都嚇得不敢吱聲了。

還是那隊長沖著趕來的兵丁們揮了揮手:「沒什麼,就是個小毛賊而已!」

在眾兵丁的鬨笑聲中,他幾步走到山民們跟前,對著年輕的那個抬了抬下巴:「他不是嘴硬么,你們讓大伙兒看看,他的這張嘴到底能有多硬!」

自有兵丁答應一聲,拿起刀背就要往這年輕人嘴上狠狠抽去,就在這時,靠近門洞的一輛馬車上突然傳出一個嬌媚的聲音:「什麼盜匪,哪裡有盜匪?」

這個聲音並不算清脆,反而有些微微的沙啞,彷彿一片羽毛拂過眾人的耳邊,足以讓人從耳根癢到心底。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過去,就連那位隊長和兵丁一時間都忘記了自己要做的事。

卻見那車簾打起了半邊,正好露出一張帶著面紗的雪白臉孔,那面紗將她的臉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然而就是那雙眼睛,也已是穠麗如墨畫,流轉如秋波,眸子緩緩一轉,所有的人便都覺得她在含情脈脈地瞧著自己。

那隊長被她一瞧,更是忍不住走上了兩步。只是沒等他開口,那車簾又倏然落了下來,也遮住了那雙有如魔力的明眸,他只能聽到一聲幽幽的嘆息:「原來不過是些可憐人。」

隊長此時只覺得全身都開始癢了,哪還有心思理會那幾個山民?當下揮手讓人把那些人押到一旁,自己上前幾步,死死地盯住了馬車。

只見這馬車頗為精巧華麗,趕車的少年也生得眉清目秀,車邊兩個護衛,一個是高大黢黑的胡人,一個面相精明的漢人。他一時也摸不準車裡人的來路,咳了一聲才沖著他們道:「你們是什麼人?來這裡做什麼?我等捉拿盜匪,也是女流之輩可以插嘴的?」

漢人護衛忙抱手笑道:「上官見諒,我等是長安的商戶,我家娘子來自異鄉,什麼都不懂,唐突之處還請上官見諒。今日小的們是來為鄠縣的劉公賀壽,一個月前便已約好。」

隊長冷笑著點了點頭,他就說剛才看著那美人的打扮膚色有些與眾不同,原來是劉家從長安請來的胡姬!那劉家原是鄠縣有名的大戶,做壽之事也是早就宣揚出來了,他們還藉此讓劉家狠狠地出了筆血,如今他們應該是沒心思做壽了,這胡姬想必是不知道這番變故吧?而他們嘴裡的「劉公」,在自己眼裡不過是只肥羊而已!

這樣一想,他心頭頓時更熱,昂頭道:「既然如此,你們幾個,隨我進去!」

護衛低眉順眼地應諾了一聲,馬車悠悠然過了門洞。兵丁們都聽到了車裡人的聲音,好些還瞧見了那驚鴻一瞥的艷麗眉目,此時都禁不住圍了過來。

隊長清了清嗓子,對車廂里的人揚聲道:「下來吧,我要查驗查驗!」

馬車裡的人輕輕地笑了一聲:「下車給你們查驗?那可不成,奴的模樣不能被這麼多人瞧見,這位上官若要查驗,不如讓人上車來查,看看奴家有什麼不妥。」

隊長半邊身子都險些酥掉了,好不容易才維持住了自己的神色,沉著臉點頭說了聲:「也罷,那我便親自來查!」

說完他一個跨步跳上馬車,掀簾便鑽了進去,車廂里「撲通」一響,彷彿什麼東西撞上了壁板,隨即一個黑瘦的婢女被人從裡頭推了出來,狼狽地跳下了馬車。美人的聲音里頓時多了幾分惶然:「哎,哎,這位上官,你別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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