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逐鹿關中 第二十三章 噩夢成真

江南的六月最是惱人,連綿的梅雨尚未停歇,悶人的暑熱已席捲而來。天地間彷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那蒸騰瀰漫的濕熱,讓人簡直無處躲避,難以喘息。

和天氣一樣惱人的,還有從北方傳來的壞消息,同樣的接連不斷,同樣的難以迴避,也給這個悶熱的六月帶來了加倍的焦躁。

自來好性的南陽公主,這些日子以來便時常心煩氣悶。她的公主府位於蜀崗高處,原是江都城裡一等一的高爽住處,府里也不缺避暑之所,然而自打進了六月,無論是後院的流水亭台還是屋裡的青銅冰鑒,都難以消除她心頭的躁熱。大約正因如此,府里已有幾個下人挨了她的發落,就連駙馬宇文士及都沒能求得了情。

而這一日,當內侍帶來皇帝召見她和宇文士及的口諭時,她連日來的心浮氣躁卻忽地沉靜了下來。

揮手讓身邊的侍女各自去準備出門之物,她看著眼前的庭院,頭也不回地淡然道:「三個月前的那件事,今日咱們還是去跟父親好生交代了吧。我會告訴父親,此事是我的主意,是我念著親戚情分,覺得可以讓李淵戴罪立功,才讓你去疏通宮裡的關係,替他擋下這次處罰的。」

站在她身後宇文士及臉上不由驀地變了顏色。

他當然知道「三個月前的那件事」是什麼——當時因突厥進犯山西,楊廣要將李淵拿來江都問罪。但那時九娘剛到李淵身邊,他不願見到李淵獲罪,便設法通過這府里跟宮裡的關係,讓人勸住了陛下,誰知道李淵會這麼快就舉兵作亂呢?南陽這幾日心情不好,又接連處置了參與此事的那幾個下人,顯然是有所察覺了。對此,他雖是倍感愧疚,卻以為等她消了火氣就好,沒想到她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她要把一切都向陛下坦白,卻要由她來承擔這份責任!

看著眼前這纖細裊娜卻驕傲無比的背影,宇文士及胸口又酸又脹,半晌才低聲道:「何必如此?這件事都怪我考慮不周,回頭我去向陛下請罪就是。」

南陽沒好氣地轉身瞥了他一眼:「我自然知道你只是考慮不周,不然我才懶得管這件事!如今你也別說什麼何必如此了,你想去請罪,我還不想改嫁呢!」父親的性子他還不明白么?自己出面領了這罪過,父親最多是氣惱幾日,若是他出面認下,那自己大概就只能換駙馬了。

宇文士及被她這一嗔,心頭頓時更熱,忙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是我連累了你,以後我再不敢了。」

南陽「哼」了一聲:「你不敢了么?我看你敢的很!」

宇文士及嘆了口氣,並未分辯,只是雙手輕輕摩挲著南陽細嫩的手指。南陽只覺得心頭的惱怒彷彿也漸漸被撫平了下去,最後到底忍不住反手掐了他一下,這才算是解了氣。

待到兩人上了牛車,一路悠悠前往宮城,她便忍不住低聲嘆道:「其實那時我也想過要不要替李淵求情;畢竟突厥年年來犯,父親也是無可奈何,李淵又能把突厥怎樣?再說把他問了罪,北邊只會越發空虛,突厥說不定更會大舉進犯了。後來聽說父親改了主意,我還暗暗鬆了口氣。誰曾想,父親對李淵的忌憚竟是半點都沒有錯,他看著老實忠厚,卻也是一個狼子野心之輩!」

說到此處,她心裡又是氣惱,卻又有些惆悵,按理說,李淵這麼一反,他的滿門便都是逆賊,都是罪不容誅,但她心裡卻忍不住會想,李三娘如今怎樣了呢?她是隱身長安城外,還是去了晉陽?他們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李三郎的事?是不是一直在演戲騙父親,騙自己?

她當然知道,事已至此,再想這些荒唐又無益,可她心裡卻怎麼都壓不下這些念頭……

宇文士及見她臉色不好,忙安慰道:「這種事誰能看得出?我也算跟李淵有些交情,還不是照樣被他蒙在鼓裡?」要說起來,這件事也就是父親早有預料吧?當初他還覺得父親太過多慮,也太看李淵,如今看來,說不定這天下大勢最後真會如父親所料,只是到了那個時候,公主她……他心裡忽地一陣刺痛,不由自主伸手緊緊攬住了身邊的南陽。

南陽有些納悶地瞧了他一眼,卻見宇文士及滿臉都是憐惜,心裡不由得一軟,就勢輕輕依偎在他的懷裡。

在牛車的輕輕搖晃之中,宮城轉眼就到,他們的車子長驅直入,待到停下時,自有宮人抬著檐子、打著傘蓋前來相迎,將兩人一直送到水精殿的台階下。兩人沿階而上,還沒進門,便聽到了裡頭的悠然樂聲。

楊廣就坐在大殿深處的低案後面,頭上不巾不冠,身穿家常紗袍,神色竟然也是閑適之極。看到南陽和宇文士及走進大殿,他懶洋洋地抬手止住了他們的行禮,又對南陽招手笑道:「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阿耶的這支新舞如何?」

南陽原本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設想了無數種可能,但聽到這一句,還是差點愣在了那裡——父親召見自己和駙馬,居然是為了讓他們來看他新制的歌舞?

她心頭一片茫然,面上卻還是很快便露出了笑容,快步走到楊廣的案幾邊上,輕輕鬆鬆跪坐下來:「阿耶是何時編的新舞?」

楊廣依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用下巴往前點了點:「有那麼七八日了吧,尚功局如今做事也慢,今日才把這些舞裙制好,我就讓她們過來試一試了,如今瞧著雖然還差點意思,倒也勉強能看得。」

南陽心裡更是駭然:七八天前?那不就是李淵起兵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么?父親收到消息後,一直沒再上朝,原來是在後宮裡忙著制舞裙,編新舞?這算怎麼回事?難道父親是徹底自暴自棄了?想到這裡,她心裡一寒,忙轉頭看了看父親。

楊廣彷彿感受到了南陽的目光,也納悶地看了她一眼。他今日打扮得原是格外隨意,頭髮不過是簡單一束,穿的翻領紗袍也只鬆鬆系了根絲帶,以前他也宮裡也曾這麼打扮過,倒是比平日更顯風流倜儻,然而此刻看去,他整個人卻顯得暮色沉沉,彷彿這世間的一切,都已讓他倍感厭倦。

南陽心頭頓時愈發沉重,臉上卻趕緊笑得更輕鬆了些:「父親好生會享受,女兒今日卻是要沾光了。」

楊廣果然揚眉笑了起來,伸手往前一指:「你看阿耶讓人做的這身仙飛裙如何?」

南陽知道父親自來喜歡將宮人們打扮得新奇華美,來到江都之後,對此似乎興緻更高,時不時便會折騰出一些新鮮花樣出來,而眼前這隊舞女滿身的打扮,顯然是父親最新的得意之作:

她們的頭上的冠子是天子大朝時所戴的通天冠式樣,只是原本沉重莊嚴的博山都是由精巧輕薄的葉片構成,組纓則是珠翠相綴,那一顆顆碧綠的瑟瑟珠隨著舞動搖曳生姿,看去便有一種奇異的風流恣意之態——彷彿這世間的一切都可以拿來玩笑;再加上她們身上那輕如雲霞的紫羅帔,精巧欲飛的鳩頭履,看去果然有如一群飛天仙子,難怪叫做「仙飛」。

凝神看了半晌,她才壓下心頭的那聲嘆息,側頭瞧著父親嫣然一笑:「果然是飄飄欲仙,如墜雲端。女兒這幾日一直苦夏,今日才覺得心情舒爽了些。」

楊廣哈哈大笑:「你那公主府的確造得太狹小憋屈了,若住不慣,就多進宮來陪陪阿耶。」說完又轉頭對宇文士及道:「你也來吧,我前幾日也覺得有些悶氣,已經吩咐將作監趕緊再造幾處能避暑的所在,回頭挑一個讓你們住。」

宇文士及此時已看得明明白白,楊廣根本就不願多想那些惱人的事情,更別說追究誰曾給李淵求情了。他心裡一松,自是含笑道謝,又順著楊廣的話頭誇了誇這身仙飛裝。楊廣聽得興緻更高,又突然搖頭道,這樣的裝扮不宜配團扇,得持半月雉尾扇才更有仙人氣象。底下人得了這話,忙忙地去換了雉尾扇來,果然讓舞女們更多了一份飄然出塵之態。

楊廣撫掌而笑,只是笑過之後,又突然有些走神,片刻後才道:「說到苦夏,江南什麼都好,就是這梅雨暑熱的確熬人,我都聽到了好些抱怨。」

宇文士及心裡一動,可不是么,朝廷里無論是官員還是侍衛,都是北人居多,著實消受不起這南方的濕熱,再加上聽說連李淵都反了,早晚會打到長安,已有不止一人問到他跟前,想知道皇帝何時才能北歸……

他斟酌了一下,緩聲回道:「陛下果然明察秋毫,近來連番下雨,的確有不少人受不得這濕熱,臣前日還聽驍勇們私下抱怨,說江都城就像個蒸鍋,他們都快被蒸熟了。」

楊廣冷笑了一聲:「他們豈止是抱怨,如今都恨不能逼我立刻乘船北上呢,也不想想,如今這水殿龍舟都折損了好些,咱們難道要走回去不成?」

南陽聞言便笑盈盈地揚起了頭:「阿耶的意思是,修好了龍舟咱們就能回洛陽了?」

楊廣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你也想回洛陽了?」

他的神色里頗有些說不出失落,南陽心頭一跳,忙展顏笑道:「那要看阿耶的,反正女兒只想跟著阿耶。」

楊廣的笑意這才深了點:「要我回洛陽,自然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們卻休想拿那些大道理來來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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