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夕陽烽煙 第三十四章 揭竿而起

仲夏的夜晚總是格外短暫,彷彿只是一眨眼,那滿天的霞光就從西邊的天空轉到了東邊的檐角之上。

每到這個季節,長安城的清晨也會變得從容而熱鬧,不等晨鼓敲響,坊門打開,街頭巷尾便響起了小販的叫賣聲和車馬的出行聲。

不過在光德坊的京兆府里,這個清晨卻是來得格外忙碌而壓抑:日頭剛剛升起,就有好幾撥人陸續來到後堂,又很快便悄然離開了,待到日上三竿之時,那偌大的堂屋裡,已只剩下兩個人了。

坐在主位上的,正是如今掌握京畿軍務的左翊衛將軍陰世師。他的容貌頗為威嚴,此時眉目間卻多少有些疲色,沉吟片刻後方才開口:「李郡丞,你也聽見了,此事雖有些湊巧,卻並沒什麼可疑之處,我等總不能拿這種事情當證據,將李家這些人都扣押下來吧?」

跟他對面而坐的李靖聞言卻是一笑:「將軍說得是,眼下的確還不能,只是下官自來都覺得,這世上自來難得有什麼巧合。所謂巧合,其實多數都是謀算!」他原本便生得英武魁偉,雖然也是一夜未眠,之前又經過了千里奔波,卻依然顯得神采奕奕,那侃侃而談的從容之態,更是令人心折。

陰世師的頭頓時更疼了。李靖官職雖然不高,卻早已名聲在外,言談舉止也確有不凡之處。若非如此,他一個做郡丞的,扮作囚徒跑來長安,說唐國公李淵意圖謀反,理由卻只是李淵在擴招兵馬、籠絡人心……自己早就讓人把他打出去了!

如今盜匪猖獗,各地留守誰不是在招兵買馬,安撫人心?這也能是謀反的證據?但這話從李靖的嘴裡說出來,便沒人敢不當一回事。偏偏如今坐鎮長安的留守衛文昇又是抱恙在身,也只能由他來接下這個燙手山芋了。

此事干係甚大,為保險起見,從昨日起,他便派人暗中盯住了李家那些女婿親族們的住處。結果柴家連夜燈火不熄,今日一早更是把李家和柴家的近親族人都請了過去。他們的人趕緊打聽了一番,原來是柴紹的愛妾昨日難產而死了,柴紹認定是李家所為;他們夫婦本就不睦,成親三年,那李三娘就沒在柴家住過幾日;這事一鬧出來,兩人便決意和離,今日要請兩家的親朋好友來做個見證。

這種事在後宅里並不少見,正好昨日柴家有醫師出入,他便讓人分頭去查了查,結果兩位醫師的說法一般無二:那愛妾的身子早就不妥了,這次難產並無任何可疑之處,而李家的嬤嬤也的確有隱瞞不報的嫌疑。這顯然只是一件狗屁倒灶的家務事,李靖卻還是認定裡頭有陰謀詭計……也不知道他對李淵的懷疑,是不是也是這麼推斷出來的!

壓了壓心頭的煩躁,陰世師耐著性子道:「郡丞可是覺得他們是在藉機生事,好互通消息,商量對策?可若唐國公真有不軌之心,要通知兒女族親,也該做得不動聲色,怎會這般大張旗鼓,引人注目?」

李靖嘆了口氣:「所以下官才覺得,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巧合。他們這麼做,自然是因已經收到消息,疑心我是來告發李淵的,多半也察覺到有人暗中監視,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他們才能順理成章地鬧將起來,再乘亂脫身。」

陰世師聽得直皺眉:又來了!昨日的確是有閑漢在柴府門外蹲守,但那人不過手頭緊,想找柴紹借錢,柴紹都沒跟他搭話,直接交給下人處置了,他們的人親眼看到那閑漢從柴家下人手裡拿了錢,轉身就進了酒鋪,喝了個酩酊大醉。這事哪有半點可疑之處?

李靖彷彿看出了陰世師的不以為然,向他欠了欠身:「將軍恕罪,下官也知空口無憑,此事難為。因此,下官原是打算去江都稟告陛下的,只是到了長安方知,南下之路已是險阻重重,這才不得不來打擾將軍。將軍明鑒,李淵若圖謀不軌,必定會直取長安,將軍若不未雨綢繆,拿下李家親族,日後讓他們裡應外合,長安必然危矣,將軍又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當然,若是李淵並無不臣之心,將軍錯拿了他家親眷,那也都是因為下官誣告所致,將軍不過是盡忠職守,無論是陛下還是李淵,都怪罪不到將軍的頭上來,所有罪責,自然該由下官來承擔!」

陰世師聽得心裡一動,這話的確有幾分道理,自己若不動手,的確可能犯下殺頭的大罪;若是動手,就算錯了,後果似乎也不會太嚴重;不過話說回來,李家到底樹大根深,自己僅僅因為李靖的一面之詞就把李家人都抓起來……只怕到衛留守那邊都說不過去吧?

他心裡的念頭來迴轉了幾圈,到底還是搖頭道:「哪能讓郡丞你擔這麼大的干係?不過依郡丞之見,此事若是李家的謀算,如何才能揭穿他們?我等也能出師有名。」

李靖不慌不忙地含笑回道:「那也容易,讓人去試一試不就知道了?」他壓低聲音向陰世師說了幾句,陰世師的眉頭頓時高高地挑了起來,半晌後才點頭:「容我想想誰去合適……」

空曠的屋子裡一時間安靜了下來。日光從東邊的窗戶里透了進來,隔著薄薄的窗紗,在地上染上一道道暖黃色的痕迹。

片刻之後,陰世師方抬起頭來,向外頭沉聲吩咐:「讓郭校尉過來回話!」

……

京兆府和柴家都在光德坊,相隔並不算遠,當郭校尉心事重重地離開京兆府,走到柴府附近時,卻發現柴府門前已停滿了車馬。他心裡吃驚,上前一問,才知道是李家和柴家的各路親族長輩都已趕到了。

門口負責給人引路的柴家小廝已忙得頭暈眼花,卻還認得郭校尉是自家大郎的好友,忙上前兩步,苦著臉行禮:「校尉若是來找我家大郎說話喝酒的,可否改個時日?今日您看……」

郭校尉正色道:「我是奉陰將軍之命而來,有事跟你家大郎商議。」

小廝「啊」了一聲,但見郭校尉面沉如水,知道他不是玩笑,忙帶著郭校尉去了離主院最近的議事之處,隨即便飛一般地跑向了院子。

主院里,柴家的各路親友都擠在外頭堂屋之中,眾人神色各異,說的話卻都差不離:婚姻之事,不可兒戲,一個婢妾難產死了算什麼大事?孩子不還安然無恙么?大郎怎能因為這種事情就斷了姻親?

柴紹先前還解釋了幾句,此事並不僅僅是因為婢妾之死,而是李家的人從沒把他放在眼裡,從頭到尾對他都只有算計和欺瞞,他固然是對不住李家,卻也實在消受不起他們的恩情了,何況李三娘也不願呆在柴家,他又何必再糾纏不休?不如一別兩寬,各尋自在。

親友們哪裡肯聽他的?自是追問的追問,勸解的勸解。柴紹越聽越煩,到後頭索性只斷然道:「我意已決,請各位過來,只是做個見證,還諸位請不必多說了!」

他一揮手,自有下人端上了托盤,裡頭是一式三份寫好的放妻書,「我已畫押,回頭便會讓人送去縣衙一份,望各位知曉,自今日起,兩家姻親已斷,再無干係!」

柴家人哄然一下,議論聲嘆息聲勸說聲愈發響亮,只是面對著神色冷峻的柴紹和托盤裡那滿篇勾畫如刀的文書,這些聲音就如礁石下翻湧的浪頭,看著勢頭兇猛,卻終究撼動不了冰冷的岩石。

這些聲音自然也傳進了裡屋,屋裡的李家女眷各個都變了臉色。她們也已勸了凌雲半日,凌雲卻始終一言不發。如今外頭柴紹居然撂下了這樣的決絕之辭,難道事情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面面相覷之餘,她們都看向了四娘和五娘,這姐妹倆平日能言善辯,此時卻顯然也已經詞窮,神色茫然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見眾人看過來,還是五娘起身道:「我去找找夫君,讓他再勸勸柴大郎。」

眾人自是點頭,這種事原是連襟出面最妥當,偏偏跟柴紹關係最好的段綸恰巧不在長安,也只能由趙慈景出面了。

趙慈景此時並不在屋內,而獨自站在院子里,五娘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背影,緩步上去,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趙慈景原是在怔怔出神,被這一拉,才回過神來,看著五娘苦笑著搖了搖頭:「五娘,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了……我會去跟柴大郎說一聲,你也去陪著你三姊姊吧,陪著她就好。」

五娘怔了片刻,正要開口,兩人身後有人急奔而來,卻是那位守門的小廝。

那小廝自是直奔堂屋,跟柴紹低聲回稟了郭校尉來訪的事。柴紹聞言不由動容:「是他來傳話了?」略一沉吟之後,他向堂屋裡的族親們抱手道了聲「失陪」,轉身便出了堂屋。在經過五娘夫婦時,他腳步一頓,卻到底什麼都沒說,只是對著趙慈景點了點頭,隨即徑直走了出去。

議事廳里,郭校尉早已在屋裡轉了好幾圈,見到柴紹過來,不等他開口便抱手道:「大郎,適才陰將軍召我前去,問了幾句你的事情,說你賦閑在家太過可惜,將軍想讓你去他那邊當差,他那裡還有偏將的職位,騎隊也缺人做個指揮,卻不知你樂不樂意進他的軍營?」

柴紹顯然有些意外,神色沉凝地思索了片刻方斟酌道:「陰將軍如此厚愛,柴某自是沒有不領情的道理,待我辦完家裡的雜事,便會去向陰將軍道謝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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