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夕陽烽煙 第三十三章 風波迭起

日頭已然開始西沉,黃土路上的揚塵被斜暉一照,變成一種霧蒙蒙的金色。就在這片金色的塵霧中,沈英和柴青的身影漸漸遠去,漸漸模糊成了兩團淡淡的光暈。

凌雲和柴紹都默然地凝望了良久,直到那支隊伍已然徹底消失在道路盡頭,這才不約而同地撥轉了馬頭,又不約而同地移開了視線。

這三天以來,兩人因為沈英和柴青的離開而各自忙碌,如今塵埃落定,橫亘在他們中間的東西便再也無從迴避,清晰而尷尬地凸顯在兩人面前。

沉默之中,還是凌雲先開口道:「柴大哥,這次的事,是我魯莽了……」她並不後悔當著柴青揭開了真相,但那天她若不是那麼滿心激憤,應該可以再委婉些,再耐心些,那樣的話,柴青受到的衝擊和傷害大概也會輕些。

柴紹原本也想開口,聽到這一句,忙打斷了她:「不,不是你,是我太過魯莽,是我沒想清前因後果,只想著……」只想著要瞞住二郎,要把事情趕緊蓋住,卻沒想過,有些事一旦落下痕迹,再精密的謊言遲早都會分崩離析,到了那時,二郎又該如何面對這一切?面對他這個成心欺瞞的長兄?那時還有誰能安撫他,說服他,甚至激勵他去發憤圖強?

最可笑的是,他一直堅信他那麼做才是對二郎好,直到發現他自己也是另一個「對你好」的謊言里那個被算計的傻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多簡單的一個道理,但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誰又能知道箇中滋味?

他轉頭看了看凌雲,卻見凌雲也在靜靜地看著他。大概是因為背對著金色的斜暉,她的輪廓看去有些模糊,一雙眸子卻愈發顯得清澈明亮,不染纖塵。

柴紹被看得心頭一震,他時常都覺得凌雲處事有些太過尖銳了,但此時想來,她的尖銳,或許只是因為她比旁人看得更透徹,所以也更不能容忍那些欺瞞與含混;但在家族親人之間,哪有那麼多黑白分明的是非對錯?就像這次的事,他剛知道時固然是驚怒交加,但回頭一想,卻又覺得更多的還是無奈。

他在心裡深深的嘆了口氣,緩聲道:「三娘,你說的那些事,我這兩日也反覆思量過,無論如何,終究是我有錯在先,怨不得旁人。」

凌雲詫異地看向了柴紹,他這是什麼意思?只是不等她發問,柴紹已是苦笑了一聲:「至於咱們的事,還望你再容我幾日,容我仔細想想,到了國公和族中長輩面前,該如何措辭。」總不能說,竇夫人算計了他們,所以他們就憤然決定和離吧?至於說是兩人相處不諧才決定分開,不用去想,他用腳趾頭都能猜得出自己會面對多少勸說!

凌雲頗覺意外,她還以為柴紹在知道母親的算計後,會和她一樣忍無可忍,沒想到他還能考慮得這麼仔細。不過他說的也沒錯,他們的確得給長輩們一個交代;何況此事她已再三提過,再催促下去,倒像她有多麼迫不及待,實在有傷柴紹的顏面。沉默片刻後,她到底點了點頭:「好。」

柴紹心裡微松,抬頭看了看天色,「時辰已經不早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他們清晨離開長安,從秦川驛一路送到細柳驛,花了大半日的工夫,如今要在日落前趕回家,時間已有些緊了。好在幾個人都騎著好馬,一路快馬加鞭,不過半個多時辰之後,長安城已是遙遙在望。

西邊的落日已變成了金紅色,將長安城的輪廓勾勒得愈發齊整威嚴,幾個人都不覺微微放緩了速度,只是還未來得及多看,一騎快馬便已從長安的方向直衝而來,馬上的騎者赫然正是三寶。

柴紹忙催馬迎了上去。三寶果然不等勒住馬韁便急聲道:「郎君娘子,你們趕緊回去看看吧,秦娘今日發動了……」

柴紹和凌雲心頭都是一凜,異口同聲地問道:「她如何了?」

三寶忙道:「已經生下了一位小公子,只是秦娘的情況似乎不大好……」

他話音未落,凌雲已是一催坐騎沖了出去,心頭的驚怒簡直難以形容——因為顧及周嬤嬤的顏面,她並沒有把秦娘的猜測說出來,只是警告了周嬤嬤,絕不許在秦娘身上動手腳。周嬤嬤也賭咒發誓說,她會儘力保秦娘母子平安,如今怎麼還會有這種意外?

柴紹怔了一下,忙催馬跟了上去,只是他的坐騎雖然也算矯健,但比起颯露紫來還是頗有不如,片刻之後,便已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夕陽將墜,暮鼓將起,城門內外行人已是不多。凌雲衝進城門,如風馳電掣般掠過長街,到了柴府門前也並未下馬,而是俯身催馬進了角門,倒是把蹲在門口的人嚇得跳了起來。凌雲隱隱覺得此人面生,卻也來不及理會了。她驅馬直入,來到內院門口才飛身下馬,直奔秦娘的院落里。

還未進院門,她便聽到了裡頭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啜泣聲,待得一步跨進院門,那撲面而來的血腥之氣更是令她心裡一涼。

院子里,幾個婢子正從房門內往外搬著一盆盆的血水,各個臉色慘白,眼中含淚;周嬤嬤則是一臉木然地站在廊下,彷彿已無力去理會這混亂而不祥的場面。

凌雲不自覺地咬緊了牙根,幾步走到周嬤嬤跟前,沉聲叫了一句:「嬤嬤!」

周嬤嬤抬頭瞧見凌雲,卻並沒有露出驚慌的神色,反而苦澀地笑了笑:「娘子總算回來了。」

總算?凌雲看著她的模樣,只覺得又是悲哀,又是憤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嬤嬤神色慘淡地搖了搖頭:「老奴心存僥倖,如今無話可說,秦娘她……的確快不行了。老奴知道,娘子已信不過老奴,老奴也不敢自辯,只是今日這裡一直有兩位醫師坐鎮。娘子可以去問問他們,也可以再去請信得過的醫師來看看,看他們有什麼說法。」

她的意思是……凌雲心頭疑惑,正要再問,旁邊的屋子門帘一挑,有人從另一邊的屋子裡挑簾走了出來,凌雲認得其中一位是跟柴家關係極好的馮醫師,另一位則是上了年紀的老者,看打扮氣度應當也是醫者。

看到一身風塵的凌雲,兩人相視一眼,還是馮醫師先上前一步,面帶愧色地抱手行禮:「李娘子見諒,在下醫術不精,如今實在已是回天乏力,慚愧得很。」另外那老者也說了兩句大同小異的客套話,態度卻要隨意許多。

凌雲聽得微微皺眉,索性直接問道:「兩位醫師可否見教,秦娘為何會如此?」

馮醫師嘆道:「婦人生產,原有七分要看天意,裡頭那位娘子或是本來就不宜有孕,貴府雖是百般調理,到底敵不過天意,好在小公子身子還算康健,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還請娘子和大郎都看開些。」

那位老醫師卻更是直接:「娘子有所不知,裡頭那位娘子早年必然服過不少寒涼之物,根基已壞,若未有孕,倒還能支撐些年月,一旦懷胎,便是催命。這位娘子還算好的,如今能平安生下小公子,已屬難得,別的也不能強求了。我們做醫者的,只能治病,不能治命。」

馮醫師臉上愧色愈濃:「也怪我,之前我只道她是身子骨弱,卻沒想過她的……來歷,若是早些請來潘老先生就好了。」

那位潘老醫師搖了搖頭:「馮賢弟不必自責,老朽也不過是因緣際會見過幾例這樣的婦人,這才多知道些罷了,所謂紅顏薄命,她們這樣的人,原是日子過得越好,越容易丟命。除非一早落胎,還有三分治得,到這七八個月上,我等知與不知,其實並無分別。」

看著凌雲,他抱了抱手:「娘子恕罪,若能醫得,我等自當儘力,但到了如今這般地步,我等留下也是無益。老朽已讓人熬了一劑葯,娘子若有話問,不妨趕緊讓人給她服下,只怕過會兒她還能再交代幾句後事,若是再晚些……」他搖了搖頭,沒往下說。

凌雲已是徹底明白過來:原來如此,原來秦娘不是難以有孕,而是根本就不該有孕!

看著兩位意興闌珊的醫師,凌雲也是無話可說,只能讓人多取診金,將兩位醫師好好地送出去,轉頭又吩咐人把葯給秦娘服下——柴紹很快就會回來,或許還能讓秦娘再跟他說幾句話,她也應該給秦娘爭取這最後的機會。

周嬤嬤這才上前一步,澀聲道:「娘子明鑒,老奴當真是什麼都沒做過!」

凌雲看著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只是覺得,這樣也好。」這樣一來,自己就算跟柴紹面和心離,至少還能名正言順地養一個孩子;或者說,能讓自己更有理由留在柴家。只是周嬤嬤既然有了這種心思,對秦娘自會看得更緊,不會讓她來打擾自己,這才讓秦娘察覺到了不對……

周嬤嬤明顯被噎了一下,卻還是低聲道:「娘子,人各有命,娘子也聽見了,她們這樣的人,原是註定有這般結果的,與我等並無半分干係。」

凌雲默然無語,周嬤嬤的話當然也不算錯,像秦娘這樣的人,年少時就要在花街柳巷討生活,為了不影響生意,自然要常服那些虎狼之葯。大部分人會因此身子衰敗,晚景凄涼。也就是那些日子過得最好,最得寵的,才有機會懷上身孕,卻又會因此早早地送掉性命——這就是她們的命,是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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