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夕陽烽煙 第十六章 念念不忘

早春二月,當洛陽城裡的桃李已經開始爭芳吐艷,在天津橋畔漸漸開成一片雲霞,太行山上的積雪卻還沒有完全化去,漫山遍野都找不出半點綠意。放眼望去,唯有怪石嶙峋的山崖,萎敗枯黃的草木,以及一條漫長得彷彿永無盡頭的崎嶇小道。

在這樣的山路上坐了幾天馬車,宇文九娘只覺得全身的骨頭彷彿都已經被一寸寸地震斷,而車輪的每一次顛簸,則會讓這些碎裂的骨節再撞擊一次,摩擦兩回!

幾乎用盡了生平的毅力,她才沒再次開口,吩咐馬車走得慢些——這幾日以來的經歷早已讓她明白,馬車走得慢些,顛簸的程度的確會輕些,但在路上顛簸的時間卻會拉長許多,最後只會讓人更加難受。

她只能死死咬住牙關,不斷告訴自己:再忍忍,再多忍一下,等出了太行好了,等到了晉陽就解脫了……只是這麼想著想著,她突然又覺得有點諷刺:

其實在去年冬天下雪之前,她就可以去晉陽了,但她思來想去,還是讓人先送了信,一直等到唐國公給了回覆,才開始收拾行裝;隨後便是大雪封山,她又順理成章地等了兩個月,直到如今二月都已過去大半,再也沒有什麼理由等下去了,這才終於出發。

是的,她已經認命,她會好好完成父兄交代的事情;但在內心深處,她還是想讓這一日能來得遲些。在出發之前,她原以為她會希望這一路能走得越慢越好,到達終點越晚越好,可這才幾天的工夫,她居然已經開始期盼能早日抵達晉陽了!

大概是因為她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吧:原來所謂的世間疾苦,並不只是家族的風雨飄搖、前程的天翻地覆,也包括艱苦的旅途、粗陋的飲食、臟污的驛舍,以及種種難以言表的不便。相比而言,後頭這些雖然沒有前者那麼令人痛不欲生,但當它們一點點、一日日地疊加起來,卻足以磨掉一個人所有的傲氣和幻想。

真可笑啊!以前她怎麼會羨慕那些浪跡天涯的人呢?羨慕他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直到現在,她都記得那兩位黑瘦少年在桅杆上追逐嬉戲的快活身影,也記得那位叫李三郎年輕鏢師清冷英俊的面孔——清冷得彷彿已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動容,偏偏每次瞧見自己之後,他都會躲得比兔子還快!

她自然不會痴狂到因此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來,只是每每想起這個人,這些人,心頭還是會莫名悵然——她原以為那已是她生平最艱難的一段旅程了,幸虧有這些奇怪而有趣的江湖人,那段苦澀絕望的日子才多了一點點色彩。

現在,她當然早已明白過來:那段旅程其實也沒有多麼艱苦,至少不會比眼下要走的這幾百里路更艱難更辛苦……

她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正想往後靠一靠,馬車卻不知碾上什麼東西,突然劇烈地震動了兩下,她的身子被震得一歪,差點撞上了壁板。跟著她身邊的兩個婢女一個連忙伸手扶住了她,另一個則揚聲沖外頭質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車夫的聲音顯然有些惶恐:「老奴該死,老奴該死,剛才有條溝實在是躲不開了。如今咱們走的這段羊腸道是太行陘里最難走的一段,接下來只怕還會有這樣的顛簸,還請娘子多加註意。」

接下來的路居然會更加顛簸?婢女皺起了眉頭,又擔憂地看了看宇文九娘:「娘子,要不要讓他們再走得慢些?」

宇文九娘搖了搖頭,伸手拉開了壁板上掛著的短簾。帘子後面是一個小小的窗口,透過窗紗能看到外頭的情形——依舊是滿眼的荒山枯草,跟之前幾乎沒什麼兩樣,但馬車的確變得愈發顛簸了,簡直能把人震得東倒西歪……

抓著壁板上的扶手,她忍不住苦笑起來:原來走了這麼久,自己才剛剛踏上最難走的一段路。

也不知在這段道路的盡頭,還有什麼在等著她?是另一段艱難的山路嗎?還是破爛的旅舍,荒涼的村落?

這個問題在她腦中原是一閃而過,然而在一個多時辰之後,當車隊終於走到平緩的山谷路段,當高處突然射下一片奪命的箭雨,她才在護衛們的驚呼慘叫聲中驀然知道了答案:是盜匪!是傳說中窮凶極惡的盜匪!

不顧婢女的尖叫,她一把拉起了車簾,抬眼看去,心頭頓時一片冰涼。

這次為了將她平安送到晉陽,家裡七拼八湊,拉出了一支百餘人的護衛隊。這隊伍平日看著倒也威風齊整,此時卻顯然已經亂了套,不少人身上掛了彩,更多的人在四下躲避,有人高聲吶喊,讓隊伍收攏,卻似乎沒有太大的成效;而在更遠些的地方,已湧現出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正在狂呼亂喊著向這邊衝殺過來。更可怕的是,在馬車後面很快也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宇文九娘縱然不懂兵書戰略,此時也明白過來:他們落入埋伏,被盜匪們包圍了!

這念頭讓冰冷的懼意從她的心口驀然炸開,她全身的血液一時間彷彿都被凍住了。她知道自己應該放下車簾,手指卻僵在了車簾上,一動都無法動彈。

不知從哪裡斜飛來一支箭,「哚」的一聲釘在了車廂前的木板上。車裡的兩個婢子一個嚇得驚叫起來,聲音尖銳得幾乎能刺破耳膜,另一個則撲將上來,一把抓住宇文九娘,將她拉回到車廂深處。

車簾終於落了下來,遮住了外頭那可怕的畫面,卻遮不住那些可怕的聲音——

「兄弟們聽見沒有,馬車裡果然有女人!」

「快,快給我殺上去,殺完這些人,女人和錢財就都歸咱們了!」

「殺啊!」

剛才驚叫的婢女原本已捂住了自己的嘴,聽到這些粗豪刺耳的聲音,嚇得又顫聲叫了起來:「娘子,娘子,怎麼辦?是盜匪!他們要搶……」

「啪」的一聲脆響打斷了她的驚叫,另一個婢子甩了甩手,怒道:「你閉嘴!」那婢子捂著臉縮起了身子,到底沒敢再發出聲音來。

宇文九娘並沒有去看她們。其實她也在顫抖,從手指到牙齒都在不停發抖,以至於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竭力壓住身上的抖動,默默傾聽著外頭的動靜。

外面馬蹄聲近了許多,護衛們似乎已收攏隊形,集中到了她的馬車周圍;她聽得到頭領的命令聲,護衛的呼應聲,他們顯然是在和盜匪殊死搏殺,然而那些粗野的喊叫聲卻依然步步逼近,不知過了多久,前頭突然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應該是前頭馬車上那些跟她去晉陽的侍女嬤嬤,她們被盜匪抓住了!

不知道是誰在尖叫,那聲音是如此凄厲,幾乎已不像人能發出的動靜。宇文九娘戰慄著想拉開車簾,手臂卻被身邊的婢女緊緊地抓住了:「娘子!」

宇文九娘轉頭看到了兩張慘白的面孔,一張早已淚流滿面,另一張也只剩下驚恐惶然。她怔了片刻方啞聲道:「你們身上,有沒有帶刀劍?」

拉著她的婢子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拚命搖頭道:「不會的,娘子,不會的!」

不會?宇文九娘慘然地笑了笑,在這個世道里,有什麼是不會發生的呢?她曾以為父兄會一直疼愛自己,結果卻被他們送給了年過半百的唐國公;她曾以為世上最難捱的就是這段漫長的旅途,結果卻似乎連走完的機會都沒有了……如今,在死和比死更可怕的結局裡,她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她的目光不由在車廂里轉了轉——為了乘坐舒適,這車廂鋪了褥子,包了四壁,案幾燭台也都固定在車板上,唯一能拿動的,是暗格里放著的碗碟壺杯和幾個隱囊……這些東西能有什麼用!

她越看心裡越絕望,只是再次看到身邊的婢女時,目光突然一凝——簪子!

伸手一抽,她已將婢女頭上的長簪握在手心,簪子是鎏金的銅簪,一頭果然頗為尖利。兩名婢子都嚇了一跳,隨即便同時驚叫出聲:「娘子!」

宇文九娘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沉默地挺直了背脊。

外頭的廝殺聲和叫喊聲越來越近,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越抓越緊。

突然之間,馬車外傳來一聲慘叫,不知什麼東西「砰」地撞上了車廂。好容易沉默下來的婢子再次失聲驚叫,聲音愈發驚恐尖利,宇文九娘卻已聽不到這個刺耳的聲音了,她只是死死地盯著車簾,用盡全身力氣抓住簪子,慢慢舉了起來……

一陣更大的叫喊聲在馬車四周轟然響起,幾乎震得車廂都隨之顫了顫,一直守在宇文九娘身邊的婢女猛地轉過頭來,抓住了她的手:「娘子,娘子,有人來了,有人來救援咱們了!」

宇文九娘怔了一下,猛地探身拉開了車簾,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她卻恍若未覺,只是睜大眼睛往外看去。

在她的馬車周圍,只剩下二三十名護衛,一多半身上都帶了傷,之前那片黑壓壓的盜匪雖也倒下不少,但看去至少還有兩三百人,看去就像一群紅了眼的凶獸,但此刻,這些凶獸都停下了腳步,正在紛紛回頭張望。

就在盜匪包圍圈的外頭,在山道的最高處,不知何時多了幾位騎士,當中是一匹棗紅色大馬,馬上的騎者正在彎弓搭箭,箭如流星,連珠而出,快得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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