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夕陽烽煙 第五章 一紙盟書

宇文家的人?

凌雲心頭一凜,隨即又覺得有些不對:小魚不是說上頭是支送嫁的隊伍么?如今宇文述屍骨未寒,他家女兒怎能出嫁?再說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出戴孝的痕迹,宇文家的人再是狂妄,也不至於這麼無視禮法吧?不過話說回來,師傅在宇文家後院做了足足兩個月的護衛,以她的眼力,也斷然沒有認錯人的道理……

沈英眉頭微皺,顯然也很是不解。等那嬤嬤風一般轉過身來,她便抱手問道:「嬤嬤見諒,我這徒弟笨口拙舌,貴人若是有事問她,只怕她說不清楚,不知嬤嬤可否通融通融,讓在下陪她一道上去?」

那嬤嬤原本已是滿臉不耐煩,聞言更是一個白眼幾乎翻出了眼眶:「我家主人豈是你等想見就能見的?都說了只讓他上去,你們是聽不懂人話么?」說著又伸手遙遙一點凌云:「你,還不趕緊過來?」

凌雲心知師傅是想試探對方的態度,如今看來,這嬤嬤的確只當他們是尋常鏢師。她向沈英微微點了點頭,轉身走向樓梯,跟著那嬤嬤往上幾步便到了船樓的頂層。

這一層艙房不多,地方比下面兩層更緊湊,格局卻更疏朗,當中那間艙房早有婢子守在門外,一見嬤嬤過來,便規規矩矩地疊手行禮:「嬤嬤辛苦了。這位鏢師,裡面請。」

那嬤嬤平板的面孔上剎那間便堆滿了笑褶:「不辛苦不辛苦,這都是老奴應當做的。」說完一回頭,那些燦爛的褶皺瞬時又緊繃成了一塊鐵板:「進去吧,回話時仔細著些!」

她這變臉之快,幾乎已算得上是一門絕技,可惜此時的凌雲卻已顧不得欣賞了——

在小婢女轉身挑起的門帘背後,她看到了一幅曾經再熟悉不過的畫面。

藏在門帘里的,是一間地地道道的香閨。裡頭的陳設並不見得有多麼華麗耀眼,卻處處都收拾得妥帖無比:簾幕屏帳錯落垂卷,案櫃瓶爐高低映襯,就連屋角的檀木燭台和白銅炭盆都是雕花刻縷,巧奪天工,又跟不遠處的妝台和銅鏡互相呼應,渾然一體。

而在屋子的正中,一架紫綃屏風輕巧地隔出了內外。凌雲看不見屏風後的人,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馨香。這香氣清幽而纏綿,凌雲雖不擅長香道,卻也聞到了西域龍涎和海南沉香的特殊氣息——它們都比黃金更為珍貴,而能把這些香料糅合在一起的香方,自然更是千金難求。

當然,認真論起來,眼前的這一切,其實都不是金銀錢帛就能換來的。這樣細緻入微的奢華,這樣不動聲色的富貴,自來只屬於那些大家族,只屬於那些家族裡最講究的小娘子。

或許也包括,很久之前的,她自己。

凌雲在心裡哂笑了一聲,邁步走進了這間艙房。腳下絲絨地衣的柔軟,讓她也愈發確定:師傅果然沒有認錯人——就是在這些大家族裡,出門坐船還能帶上地衣的,也只有宇文家。

他家未出嫁的小娘子……

她這念頭還未轉完,守在屏風邊上的侍女已轉頭向屏風裡低聲回稟道:「九娘,那位鏢師已經到了。」

九娘?凌雲縱然已猜到了幾分,真正聽到這聲稱呼,心裡還是有些震動:屏風後面的,居然真是這位備受寵愛的宇文家的明珠?

這兩年,她一直關注著宇文家的動靜,自然知道,如今他家最受寵的小娘子就是這位九娘,人人都說她出落得花容月貌蘭心蕙質——這說法是真是假其實並不要緊,關鍵是,這樣的名聲能傳遍京洛,足以體現出宇文家對她的重視和期待。

這樣一個寄託著家族希望的女兒,怎麼會隱姓埋名地出現在運河的兵艦上?又怎麼會突然找上自己?

畢竟對於她們這樣的人來說,叫一個外男到屋裡說話,絕不是一件尋常的事。但按理來說,她們從未打過交道,她不可能認出自己,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對宇文家做過什麼。

凌雲抬頭看著屏風上透出的秀致輪廓,心裡疑雲越來越深。

屏風裡的宇文九娘似乎也在隔著屏風打量凌雲,半晌才輕聲道:「適才我聽你們說,為了這運河,死了上百萬的人;還說如今年景不如以前,我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的語調頗為低回婉轉,問出的話卻是直白之極。凌雲早已打起了精神,做足了準備,聽到這裡,多少有種一拳落空的感覺:她讓自己上來,就是為了這句話?

屋裡的幾個嬤嬤婢子也是臉色大變。領頭的嬤嬤忙道:「娘子原來是聽到了這些渾話,這種話如何信得?」說完又皺眉看了凌雲一眼:「這位鏢師,你等為何會如此胡言亂語,聳人聽聞?還不快些跟我家娘子解釋清楚!」

解釋清楚?凌雲本來就覺得宇文九娘的話不好作答,要讓她照著別人意思去「解釋清楚」,那就更無可能了。她上來這一趟,只是想弄清這些人的身份和想法,如今目的已經達到,自然沒有必要再跟她們糾纏不清。

對著嬤嬤滿是警告的凌厲目光,她索性欠了欠身,一言不發地轉身向門外走去。

嬤嬤又驚又怒,脫口叫了句:「站住!」

凌雲連腳步都沒頓一下。那位嬤嬤自然更是怒不可遏,在她身後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竟敢如此大放厥詞,妄議朝政!如今我好心給你一個機會解釋,你居然還敢如此無禮,當真以為沒人治得了你么?還是說,你原本就是居心叵測,對朝廷不滿,就是想挑唆生事?」

凌雲原是不想理會這些宇文家的人,聽到這裡卻忍不住的好笑:她們這般藏頭露尾,想來最怕的就是暴露身份吧?居然還敢拿大帽子來唬人?

她停步回身,正要開口,屏風後卻已傳來了一聲輕笑:「嬤嬤何必如此?是我無意中聽到旁人的私語,跟挑唆不挑唆的有什麼干係?何況這位鏢師也沒說什麼,你這麼逼著人撒謊,還要不依不饒的,也不怕把事情鬧大?還是說,你就是想無事生非,讓外頭的人都留意到咱們?」

這話和嬤嬤的說辭是如出一轍的誅心,那位嬤嬤頓時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娘子恕罪,老奴不敢,老奴絕無此意。」

宇文九娘又笑了一聲:「不敢?你們有什麼不敢的?都什麼時候了,你們不是還想拿天下太平那套說辭來哄我?如果真是天下太平,年景如舊,嬤嬤,那你來告訴我,為何我們連江都城能沒能進去,為何又會來到這艘船上!」

那嬤嬤連連磕頭,一個字都不敢再說,屋裡的其餘幾個人也紛紛地跪了下來。

凌雲不由得挑了挑眉:這位宇文九娘還真是……有點意思!

屏風之後,宇文九娘輕輕地嘆了口氣。凌雲雖瞧不見她,卻感覺到她已看向了自己。果然,那輕柔婉轉的聲音很快便再次響了起來:「家奴無禮,還請客人恕罪。不怕貴客見笑,小女子身處後宅,自來只知遊樂,不思其他。今日無意中聽到了幾位鏢師的言語,才知道這世間似乎並不是我等見過的模樣。只是我等還有些不解——如今這年景究竟如何?外頭是否能安穩下來?還望鏢師能不吝賜教。」

她這話說得著實誠懇,而這番問話背後的含義……凌雲心裡一聲嘆息,正色答道:「如今年景的確不好,滿地流寇,何談安穩?」想了想,她索性又補充了一句:「娘子若真想知道外頭年景如何,其實不妨在日落前後移步門外,看看遠處的屋舍,數數升起的炊煙;再不濟,還可以去問一問貴府的護衛,如今從江都回洛陽,能否騎馬乘車,改換陸路?想來必有收穫。」

「娘子若無其他見教,在下告辭了。」

再次向屏風的方向欠了欠身,凌雲轉身走出了這間屋子。門帘一落,將那幽幽的清香和低低的嘆息都留在了她的身後。

樓下,小魚和柴青此時也已發現凌雲被叫了上去,柴青的眼裡頓時放出光來:「師傅師傅,師姊一個人在上頭會不會被那些人刁難啊?不如讓我上去探一探?」

他話音剛落,凌雲已大步走下了樓梯。柴青「啊」了一聲,好不失望。不過等到凌雲把經過簡單一講,他又興奮地搓起了手:「還真是宇文家的人?他家的人我最熟不過了!師傅,天黑之後我想去瞧一瞧,萬一他們有什麼陰謀詭計……」

沈英搖了搖頭:「不管他們有何打算,都跟我等無關。」看到柴青驀然垮下去的肩頭,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你若想跟小魚練練這潛行的本事,倒是可以去求她帶著你上去一回。」

柴青大喜過望,轉頭就去瞧小魚,小魚卻是一臉無聊地打了個哈欠:「樓上有什麼好去的,有這工夫,我還不如回去睡覺。」柴青哪裡肯依,抓著她姊姊長姊姊短的軟磨硬泡,小魚則愈發拿喬,到最後才終於憋不住地噴笑出來。

凌雲看得不由莞爾,宇文家這行人的確有些古怪,宇文九娘這個人也的確有點意思,雖然就如師傅所說,此事與自己無關,她還是有些好奇:她們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

她自然不會料到,沒過幾個時辰,柴青和小魚就帶來了一個令她做夢地想不到的消息:

宇文家的確是想讓九娘悄悄趕回去嫁人,而他們看中的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