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夕陽烽煙 第三章 欺人太甚

江都城的城牆其實並不比洛陽的更高,但因修建在蜀崗的地勢險要之處,又在夯土外頭包上了一層齊整的青磚,便顯得分外的雄渾巍峨。從遠處看去,這道深青色的城牆宛如橫亘在江都內外城之間的一條天塹,將兩邊分割成了兩個迥然不同的天地——

內城裡是奢華宏偉的宮城,是富麗堂皇的官邸,是規制嚴整的軍營,每處都透著精心打造的官家氣象;而外城則是各式各樣的工坊和民居,密密麻麻地擠在草草修成的坊市之中,雜亂喧囂的市井氣息幾乎能滿溢而出。

一般繁華,兩處人間。

因此,在十月初六的這個清晨,當江都內城的東邊已是白麻匝地、哀聲震天,就連西邊的宮城也因皇帝罷朝而平添了幾分沉寂之時,外城卻依舊是一片紅紅火火的熱鬧景象。

尤其是那些剛剛開張的食鋪,剛出爐的胡餅香氣四溢,大鍋煮的湯餅熱霧蒸騰,被這香氣和熱氣一烘,食客們的身上臉上都不由得多了幾分活潑潑的熱力,內城裡那一場震動朝廷的喪事,也不過是為他們的朝食時光增添了一道火熱的談資。

在一處賣湯餅的小食鋪里,有個黃衣漢子便「嗐」的一聲嘆道:「這人要發財,當真是要看運道的。今日之前,誰能料到,如今江都城裡竟是白麻布和紙錢紙衣最能掙錢呢?」

他這麼一說,少不得有人出口相詢。這漢子原就在等著人來問他,自是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諸位有所不知,今日那內城裡死了個大將軍。聽說是了不得的人物,論富貴權柄,天底下也就是聖人還能壓他一頭。他這一死,那將軍府內外得有多少人服喪弔喪,白麻布可不就搶手了?紙錢紙衣更不用說了,以他家的富貴,那是成山成海都不夠使的!」

「只是諸位想來也知道,咱們江都外城裡別的工坊不少,可這些物件還真沒幾家做的。他家幾日前就開始滿城的搜颳了,到處都買不夠,就這兩日工夫,這白麻布已翻了幾倍的價錢,金銀紙錢更不用說,聽聞就連運河碼頭上剛到的布匹紙張都被他家給包下了,做這門生意的人可不是發了大財!」

眾人聽得嘖嘖稱嘆,少不得議論一番死去的大將軍是何方神聖,這滿城的商鋪又是誰家掙得更多。說到後來,人人都恨不能自家也能沾光一回才好,有人更是情不自禁地嚮往道:「也不知他家何時能再死一個就好了!」

這話一出,食鋪內外頓時笑成一團。鋪子的老闆娘正端著一份朝食往裡頭送,聞言回頭笑著啐了一口:「你這漢子怎麼什麼都敢說?這話要給那什麼大將軍的人聽到了,下一個死的只怕是咱們這些人!」

眾人自是轟然大笑。在打趣聲中,老闆娘已走到最邊角的長案前。那張案幾邊只坐了個身材瘦削的少年,穿的不過是一身尋常的青色布衣,整個人卻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度,只要他往那裡一坐,旁人自然而然便不會再坐過去。

老闆娘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一面把手裡的朝食逐一放到案几上,一面便笑道:「這位小郎君,這是你要的醬菜和湯餅,今日的甘露子和蘿菔頭都是剛剛醬好的,最是鮮脆不過;這是我們江都人最愛吃的聚香團,裡頭用了今年的紅豆,我也給小郎君端了一個過來,小郎君不如先嘗嘗看?」

她嘴裡說得熱絡,卻並不指望聽到回答——這位俊俏的小郎君也算是她家的常客了,卻是個不愛說話的,每次進來說的無非就是「照舊」「好」「多謝」,多餘一個字都沒有!這次她放下碗碟,抬頭一笑便準備離開,突然卻聽到這少年低聲道:「煩勞阿嫂將這兩樣醬菜一樣給我一罐。」

老闆娘愕然眨了眨眼:今兒個是什麼日子?那青衣少年對她微微一笑,原本清俊的面孔更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光彩。老闆娘差點沒按著胸口倒吸一口涼氣,好容易才忍住了,忙不迭地點頭:「好說,好說!」說完忙轉身回去挑了兩罐醬菜,用繩子紮好,又快步送到少年跟前。

那少年也不多說,只拿出一個荷囊,輕輕推到了老闆娘的手邊。老闆娘入手一掂便知給得太多,忙笑道:「哪裡要得了這麼多?」

少年笑了笑沒有做聲,神色里卻彷彿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東西,老闆娘頓時無法再推辭下去,只能幹笑道:「那我就多謝郎君賞賜了,日後小郎君再來小店用朝食,所有的醬菜都隨便郎君取用。」

少年點了點頭,待得老闆娘喜滋滋地離開,這才拿起竹箸,認認真真地吃起了面前的這份朝食。

今日之後,她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吃不到這風味獨特的江都小食了,因為如今她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接下來只能等,等待這座巍峨高聳的宮城徹底傾塌下來,等那位任意妄為的帝王真正走到窮途末日。

到了那個時候,她會回來的。

雪白細長的湯餅,很快便悉數落入了她的腹內。凌雲又喝了一口滾熱的麵湯,這才放下海碗。鋪子里的食客們此時已從大將軍的喪葬之禮議論到他家為何會那般富貴,有人便嘆道:「那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只能睡一副棺木,就算家有千金萬金,難不成他還能帶下去?」有人便搖頭:「就算只能睡一副棺木,那也是咱們這種人幾世都摸不到邊的好木材做的吧?」

凌雲在心裡笑了笑,不管宇文述會躺進一副什麼樣棺木,都是自己親手將他送進去的!如今一切果然都和她預料得一樣,宇文述沒敢拖延時間,也沒讓別人發現端倪。誰能想到呢,這樣的一代梟雄,就這麼默默地自盡而亡了,要論能屈能伸,天底下果然沒人能勝過他!

輕輕站起身來,她拎起醬菜就要往外走,突然間神色卻是一動。

這食鋪就位於十字路口,往後是通往內城的大路,往前便是靠近運河的城門,而此時從內城的方向赫然出現了一群身著麻衣的士卒,人人都手持棍棒,氣勢洶洶直奔這邊而來。食客里有人也瞧見了這情形,脫口道:「這些是那位什麼大將軍家的人吧?」有人更是驚道:「他們怎麼像是沖這邊來的,難不成……」

難不成剛才他們的那些議論,真的被大將軍府的人聽到了?

眾人相顧失色,之前議論得最歡的幾個便悄悄往後門溜去,老闆娘也放下了手裡的碗碟,緊張地盯住了那群人。眼見他們已越來越近,食鋪里的人已溜掉了大半,就連凌雲都退後一步,站到了窗邊。不過片刻,那群披麻戴孝的士卒已衝到食鋪跟前,卻在路口一個轉彎,竟是直奔城門而去了。

老闆娘這才拍著胸口長長地鬆了口氣,回頭看見空蕩蕩的食鋪,頓時尖叫了起來:「這群乞索兒,還沒給錢呢!」

凌雲此時已悄然出門,聽到背後尖叫聲,搖頭笑了笑,轉身走向了自己這些日子落腳的地方。只是剛剛走出兩步,她的肩頭便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凌雲並沒有回頭,只是輕聲問道:「事情都辦妥了?師傅呢?」

好不容易摸到她身後的柴青頓時垮了臉,低聲嘀咕了一句:「這都嚇不到!」

他正是長個的年紀,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個子已拔高了一截,眉目也長開了許多,之前的驕氣更是蕩然無存,若是讓之前的熟人看到,只怕沒人會相信,這個一身精幹的江湖少年就是當年橫行長安市井的頑童柴二郎。

此時他腳下一動便轉到了凌雲身邊,嘴裡哼道:「我辦事你還不放心?那府里的首尾我都收拾乾淨了,橫豎宇文老賊一病,那邊便已是人心惶惶,如今自然更甚。師傅又跟那些江湖人說了,如今二公子已經翻身,說要廢了之前不聽他號令的人,那些人立時便跑了大半,我們走得半點也不顯眼。適才師傅說要去跟之前說好的鏢隊確認行程,讓我先來與你說一聲。」

說起來,宇文家也算小心了,請了那麼多江湖人看家護院,只是跟隨他們來江南的到底比原先少了好些,女護院自然更少,師傅便乘機找人薦了她進去,而他則是混了個幫他們在外頭跑腿的活兒,如今他們師徒自然要乘著混亂功成身退。

這還是他柴青生平干成的頭一樁大事,如今說來,少不得自吹自擂幾句。說話間,他們前頭那些宇文家的人已橫衝直撞地出了城門。柴青便低聲笑道:「你可知道那些人是去做什麼的?」

「他們是去搶棺木的!老賊這次來江都,什麼都帶了,就是沒有帶上一副好棺木!別的王公大臣也沒人會帶這個。洛陽的一時運不過來,江都市坊里的尋常棺木他們又看不上。這不,聽說蕭家也有人在為自己準備後事,從外地運了副上好的紫楠棺過來,他們便帶著人去搶了,說是不管花多少錢都要買到,實在不成就搶過來再說……堂堂大將軍要跟人搶棺木,他們還真不怕丟人!」

說完他哈哈大笑,凌雲也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內城的方向,嘲諷地揚起了唇角。

是啊,他們還真不怕丟人!

而此時,在江都城的另一頭,沈英也嘲諷地笑了起來:「江鏢頭如此好意,沈某承受不起,還是不打擾你們了,告辭!」

坐在她對面的江鏢頭原是開懷大笑,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成了一個滑稽的模樣,見沈英起身要走,他忙不迭地上前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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