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歲月長安 第六十七章 斷子絕孫

二郎是誰家的孩子?

換了平日,柴紹聽到這句話,一準會失聲大笑起來——

在長安城裡,誰不知道,小二郎柴青是他柴紹的親兄弟,跟他是一般的脾性,一般的義氣,就連結交的朋友、闖下的禍事,都跟他少年時做的差不離!

在這個家裡,誰又不知道,二郎是自己最看重的人,自己親眼看著他出生,親手教導他武功,在阿哲出生前的那些年月里,這個弟弟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親;就算在阿哲出生之後,他在二郎身上花的心血也遠比阿哲的多……

而現在,凌雲居然問姨娘:二郎是誰家的孩子?

這個問題荒謬得簡直是可笑之極,然而這一刻,柴紹發現他根本笑不出來。

或許是這院子太過安靜,或許是凌雲的語氣太過篤定,更或許是莫姨娘的臉色太過古怪……不,她的臉上其實並沒有露出什麼古怪的神色,至少在凌雲問出這句話的一瞬間,她的臉上其實根本什麼神色都沒有,看去就像是戴上了一張空白的面具!

就是這空白,宛如一根尖刺,狠狠地扎在了柴紹心口,將他心裡剛剛升起的荒謬之感「嘭」的一聲扎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沉重和空茫。

他脫口叫了聲:「三娘!」但接下來該說什麼呢?柴紹茫然地站在那裡,一個字都想不出來了。

莫姨娘卻彷彿被這聲「三娘」驀然驚醒,她臉上的木然原是轉瞬即逝,此時更是化為了能讓六月飛雪的無邊悲憤:「李三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想說我不守婦道?所以二郎絕不是郡公的孩子?你怎敢如此血口噴人?」

她越問越是悲愴,停了片刻後,又恍然點了點點:「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還是想給你們李家人報仇是不是?可就算我對不住你,我無意中害了你的家人,這事也是冤有頭債有主,要殺要剮你沖我來便是,又何苦空口白牙地帶上我家二郎?你別忘了,他是大郎唯一的兄弟。你這麼說,不但會逼得我們母子無路可走,也會傷透了大郎的心,你知道么?」

說到這裡,她轉身抓住柴紹的衣袖,終於哽咽了起來:「大郎,如今我也不敢自辯如何貞潔,絕無過錯,只是我有二郎時,郡公還在呢,二郎出生時,你也是親眼看著的,二郎是什麼性子,你更是比誰都明白。你就算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你父親,信不過你自己的眼睛?」

她的聲音凄愴無比,她的淚水貨真價實,她的每一問每一句都精準無比地敲在柴紹的心口,足以推翻他的任何懷疑,足以令他愧疚不已……柴紹的目光不由落在了莫姨娘抓著他袖口的那隻手上,片刻後才看向凌雲,澀聲問道:「三娘,你為何會這麼說?」

凌雲也是看得暗暗佩服,聞言才回過神來,坦然道:「昨日我也做了兩件事,其一,是找郡公在時後院的婢子嬤嬤,詢問當年的事。」

當年的事?哪一件?柴紹有些困惑。凌雲猶豫了一下方解釋道:「聽聞當年府里的後院也算是……人才濟濟?」

柴紹恍然大悟,又差點苦笑起來——原來凌雲說的是父親後院美人眾多,卻沒人留下子嗣的事。

這叫他怎麼說呢?父親的後院可不就是太過人才濟濟了么?他雖是六歲就搬了出來,卻也知道那些女人斗得厲害,時不時還會聽聞有人落胎父親大怒之類的事,只是最後都沒什麼結果;倒是後來父親去世,美人盡散了,莫姨娘才總算保住了二郎……

說起來,在他這位原配嫡子之後,柴家十幾年沒添子嗣,最後卻來了個遺腹子,聽上去的確有些古怪,但知道內情的,誰不是一聲嘆息?

莫姨娘果然已冷笑起來:「原來如此,你可是覺得之前旁人都沒生下孩子來,我怎麼那麼巧就有了二郎?你知道什麼!」

凌雲贊同地點了點頭:「我的確不知道什麼。因為當年後院的婢子,府里竟是一個都沒留,我也是好容易才找到兩個舊人,她們說,姨娘之前十年不曾有喜,而在二郎之前,府里也已有四五年不曾聽聞喜訊了。」

柴紹心頭一震,他自然聽得懂凌雲的意思:姨娘進府十年都沒動靜,在父親去世之後才說有孕;那時父親身子已有些不好,後院那麼多人好幾年都沒人再有喜了;更蹊蹺的是,在父親去世後,莫姨娘不但遣散了所有妾室,就連伺候她們的婢子也一個不留……

莫姨娘抓著柴紹衣袖的手上一緊,臉上卻愈發譏諷:「舊人?什麼舊人?不過是些幫凶而已,當年家裡的這些事,還不是她們幫著做的?我又不似三娘你這般有本事,平白無故便能說誰忠誰奸,自然只能一個都不留。她們這些人懷恨之下信口雌黃,也能算是證據?」

凌雲依舊頷首:「姨娘說的是,後院婢子的確可能心懷怨恨。但凡事總有痕迹,後院有人有喜,有人落胎,廚房的廚娘,洗衣的婢子,乃至外院的管事,也總會有所知,有所聞。如今這些人府里雖然也是所剩無幾,但終究還能找到幾個,也能召回幾個。把他們挨個問上一遍,必能知道真相。只是這樣一來,事情便遮不住了,姨娘確定要如此?」

莫姨娘的臉色終於陰沉了下去,冷冷地道:「那些被我趕出去的,自然各個都恨我,如今留在這府里的,人人又都怕你,這種事,還不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說完又朝著柴紹控訴道,「大郎你聽見沒有,李三娘要把長安城都翻過來查一遍呢,最後不管結果如何,外人會如何議論嘲笑?她這樣做,不但是要逼死我,也是要逼死二郎!」

人言可畏,她的這話自然不是沒有道理。但柴紹低頭瞧著她那隻青筋畢露的手,卻幾乎是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何等滋味,更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沉默片刻,他索性還是直接向凌雲問道:「三娘,你昨日做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凌雲道:「我讓人去姨娘家裡問了問,她家是否有長輩來自南邊?結果姨娘家世代居於長安,婚嫁都在本地。」

這話一出,莫說柴紹茫然,莫姨娘也是皺眉看著凌雲,目光又是警惕又是不解:「我家世代居於長安,難不成也是錯處?」

凌雲嘆了口氣:「柴大哥,聽聞二郎的功夫是你親手所教,你可曾發現他的根骨頗有奇特之處?」

根骨?柴紹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天沈英說過,二郎的根骨不適合練馬槊,他其實也早有感覺:二郎不但練馬槊事倍功半,騎射刀槍也不像自己當年那麼容易上手,好在身體輕盈靈敏,一些小巧功夫倒是過目就會,天賦驚人。

只是這些……難道不是因為他是早產體弱的緣故么?他遲疑片刻才道。「二郎先天不足,身子骨是要弱些。」

凌雲輕聲道:「他並非不足,只是天生如此。柴大哥,二郎其實和小魚一樣,都是天生的練武奇才,只是得劍走偏鋒。而他們這樣的人,都是出自南邊的山林,中原人絕不有如此根骨。」

這件事,其實她也沒想到。

那一日她覺得不對,只是發現莫姨娘和小環之間有些奇怪,怎麼都不是情同母女、互相扶持的模樣;沈英卻是一見莫姨娘就覺出了蹊蹺:柴家是河東將門,族人多是身材高大,臂力過人;而莫姨娘豐滿白皙,一看就是京洛婦人,他們怎麼會生出二郎這種南方山民之後來?待她們查得兩邊都不曾聽說家裡有南方人,事情也就昭然若揭了。

柴青絕無可能是柴家之後,而是莫姨娘乘著郡公柴慎急病而亡從外頭抱回來的孩子。

在這個世上,凡事自然有例外,保不齊莫姨娘就是十年無孕,一朝夫亡得子;保不齊兩家遠祖里有南方山民,柴青就是遠承了他的血脈。但兩件百里無一的例外居然湊到了一處,再加上小環的那些事情,這一切便絕不可能是意外之喜,只會是人為之禍!

柴紹自然也想明白了這一點:是了,當初他一見小魚便覺親切,卻沒意識到,其實是因為她和二郎有些像,都是一般的黑瘦矮小,迅捷過人;姨娘總說二郎是早產體弱才不似其他柴家兒郎高大,其實二郎從小到大都不愛生病,精力更是旺盛無比,這哪是有不足之症的模樣?

其實回想起來,當年父親急病去世,姨娘二話不說遣散了後院,隨後才說有孕,沒多久又性情大變,時常發落下人,家裡的舊仆就是這麼被替換殆盡了;而且她最愛讓二郎跟著自己,總說二郎的性子和自己一模一樣,大概正因如此,二郎才會事事都仿著自己來……所有的人卻都以為這是兄弟天性,也包括,他自己!

他根本就沒想過,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哄騙。

這一刻,他並不覺得有多麼憤怒,反而滿心都是說不出疲憊和蒼涼。

莫姨娘的臉色也早就越來越難看了,只是還依舊緊緊地抓著柴紹的袖口,依舊在銳聲反駁:「什麼根骨,什麼南方山民,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大郎,你不能聽她胡說八道,不能如了她的意,她就是要把我們都趕走,這樣才能掌住這個家,才能掌住你!」

「你忘了嗎,這個家裡,第一個抱二郎哄二郎的人,不是我,是你啊!」

柴紹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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