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歲月長安 第四十九章 大義滅親

誰都知道,當今陛下並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不過這一回,他的動作卻還是比預料中的來得更快、更猛、更不加掩飾。

大業十年的臘月初九,距離回到長安還不足兩個月,他便迫不及待地再次離開了這座都城,一路頂風冒雪,總算在年前抵達了東都洛陽;而不等正月的歡慶結束,他的一紙詔令更是震動天下:郕國公李渾、柱國李敏和侍郎李善衡涉嫌謀反,三家無論男女老幼悉數收監受審!

大理寺獄一時人滿為患。

這處監牢原是為朝廷罪臣和京畿重犯而設,比尋常牢房其實要乾淨寬敞不少,獄卒行事也還算有所顧忌,然而對這些曾經金尊玉貴的夫人郎君們而言,這個地方卻是比泥潭更骯髒擁擠,比煉獄更陰森可怖,身處其間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是酷刑般的煎熬。

對於宇文娥英來說,自然更是如此。

她生於皇室,長於宮闈,母親又愛她如命,唯恐她受了半點委屈。活了三十多年,她雖說不能事事都順心如意,但在飲食起居上,卻當真是盡極奢華享受之能事,便是真正的公主也不見得能比她過得更舒適;像大理寺獄這樣的地方,她簡直是做夢都無法想像——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這種污濁陰冷的斗室,怎能住人?這般粗糙噁心的穢物,也堪入口?這麼冰冷骯髒的地板,如何睡卧?更別說那公然放在屋裡的,連個遮攔都沒有的惡臭恭桶,讓她用這種東西,她還不如死了的好!

不對!這一切,一定都不是真的,這一定只是場噩夢,只要她一覺睡醒,睜開雙眼,就能看到她那頂綴滿明珠美玉的寶帳,那張鋪著香衾錦褥的檀床……

然而當她一次次滿懷希望地睜開雙眼,看到的,卻依然是黑沉沉的屋頂和灰暗斑駁的牆壁!

還沒挨到第三日,她便徹底崩潰了,不是哭喊母親外祖救她出去,就是怒罵李敏李渾帶累了她,再不然便是扑打撕咬跟她關押在一處的幾名侍妾庶女,一面還尖聲大叫,質問她們為何要把自己綁到了這種地方來,是不是想謀害自己?

整個牢獄裡都回蕩著她近乎瘋狂的尖叫聲和另外幾個女人凄慘的求饒聲。

新來的獄卒聽得心驚膽戰,生怕會鬧出人命來,老獄卒卻是連眼皮都懶得多掀一下:「這種人某見得多了,餓上兩日就好!」

果不其然,只斷了一日的食水,宇文娥英便餓得沒了力氣哭罵;到了次日午後,當一個黑麵餅子伴著「不許再鬧事」的訓斥被扔進牢房,她除了抓過麵餅拚命咀嚼下咽之外,竟是再也不敢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了。

直到飢火稍退,瞧著手下剩下的那小半張顏色可疑、味道酸臭的麵餅,她才忍不住痛哭失聲,卻在獄卒警告地敲打木欄時,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在這一刻,她的心裡終於浮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原來她是真的淪為階下囚了,原來皇帝是真的想治他們的罪,那自己又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她要在這個可怕的地方呆多久?還是會很快就迎來更可怕的結果,譬如:抄家、斬首、腰斬、滅門、流放……

在進入大理寺獄的第五天,宇文娥英徹底墜入了那個名為絕望的地獄。

而這,不過是一個開始。

在這樣的地方,崩潰之後是更徹底的崩潰,煎熬之後是更漫長的煎熬,就像地獄,每熬過一層,也不過是走進了更絕望痛苦的另一層而已。

到了第十日,宇文娥英已是蓬頭垢面,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就連頭髮都白了一多半;

到了第十五日,她整個人變得渾渾噩噩,除了搶奪食水,便是抱著牢房裡僅有的那床骯髒被褥瑟瑟發抖。在她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只要能離開這裡,只要回到原來的日子,她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

而在第二十日的午後,一道命令終於傳入監牢:上頭要提審宇文娥英。

這半個多月來,三家的家主和郎君們都已被提審過幾回,什麼場面都經歷過一遍。只是到了這種關頭,人人心裡都清楚:一旦承認罪狀,便是全家都再無活路。因此,平日里再是養尊處優的小郎君,面對御史台與刑部的威逼利誘乃至嚴刑逼供,都苦苦地支撐了下來。算起來,上頭已有好幾日沒有繼續提審了,沒想到再次提人,居然會點名到宇文娥英。

宇文娥英也是又驚又怕:這麼多天都過去了,沒人救她也就罷了,怎麼居然還要審她?他們難不成還要在自己身上用刑?

想到傳聞中的棍棒皮鞭,鐵烙針刺,她只覺得全身冰涼,就連這間她心心念念要離開的牢房,彷彿都變得溫暖起親切了許多。

她情不自禁地縮到了壁角,眼見著獄卒開門走了進來,更是尖叫不已:「你們憑什麼審我,我不去,我不去!你們不能這麼待我!我要見陛下!我要見舅父!」

在狹小的牢室里,這聲音自是刺耳無比,獄卒們卻彷彿什麼都沒聽見,上前一邊一個架住了宇文娥英的胳膊,毫不費力地將她拖了出去。

監牢往外便是一道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陳設著一排刑具,從木棍長鞭到拶指鐵簽都有,上頭還留著暗紅的血跡。宇文娥英的腦子裡原是亂成了一團,待瞧見這血跡,更是腳下一軟恨不能昏死過去,奈何架著她的獄卒高大健壯,無論她怎麼掙扎,還是一路將她架出了長廊。

不知又走了多久,宇文娥英的眼前突然變得亮堂了起來,架在腋下的兩道大力也猛地撤了回去,她「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

屋門在她背後「砰」地關上,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宇文娥英伏在地上啰嗦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聽到意料中的可怕聲音,這才覺出了一絲異樣:這間屋子並不陰森恐怖,反而格外明亮溫暖,彷彿還有一絲絲熏香的氣息……

安靜之中,一聲低低的嘆息終於在屋裡悠然響起。

宇文娥英猛地抬起頭來。

這屋裡沒有高案,沒有刑具,只有一張小小的書案,而坐在書案後的人,赫然是宇文述。他穿著一身官袍,整個人看著格外威嚴,但臉上的神情卻幾乎算得上是和藹。

對上宇文娥英驚愕的目光,他滿是感慨地搖了搖頭:「英娘,看來這幾日你還真是受了不少的苦。是老夫來晚了,大理寺的人怎能如此待你?他們莫不知道你跟那些李家人是不同的么?」

宇文娥英愣愣地看著宇文述,宇文述的話明明說得極為明白,她卻在腦子裡反覆過了幾遍才慢慢地回味過來,他的意思是……下一刻,她已不由自主地撲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宇文述的袖子,嘶聲道:「叔父救我!我不是李家人,我不要再呆在這裡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她已有半個多月不曾梳洗,身上的酸臭可想而知,縱然以宇文述的定力,也不由得往後一縮,屏住了呼吸。

宇文娥英頓時將他的衣袖抓得更緊了,若不是隔著案幾,簡直能掛到他的手上,懇求聲也愈發歇斯底里:「叔父,叔父你不能不管我!求你救我出去,你讓我做什麼都好,我再也不要呆在這個鬼地方了!」

宇文述一陣反胃,恨不得將她甩出門去,面上卻還是露出了和藹的微笑:「英娘莫要如此,老夫今日來這邊看你,也是受陛下所託。你是長公主唯一的骨血,陛下自然也不願讓你受苦,只是如今大案未結,你到底是李家主母,若單單將你放出去,豈不會招人非議?陛下也是無可奈何。不過英娘放心,老夫會讓人給你換間乾淨些的屋子,你再忍耐忍耐,待到案子了結,自然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宇文娥英聽到「陛下」二字眼睛便是一亮,再聽到後頭幾句,又有些茫然了:「那案子何時才能了結?」

宇文述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卻難說,快則十天半月,慢的話兩三個月也是有的。」

還要這麼久?宇文娥英幾乎又要尖叫起來,看到宇文述的臉色,還是好歹忍耐住了,只能拚命搖頭道:「我不要再呆在這裡,我要回家!我……」她心裡突然一動,忙不迭道:「叔父,求你告訴陛下,我這就跟李敏和離,跟他義絕!我不是李家人,我是宇文家的人,我是陛下的外甥!」

宇文述苦笑道:「英娘的話自然在理,只是如今再義絕,卻是來不及了。英娘,不是老夫要教訓於你,當初老夫已是冒險告訴了你這危險所在,你那時若能下決心和離義絕,又何至於有今日之災?如今再說,卻是太晚,莫說此時不好再出去,便是出去之後……」他看了看宇文娥英,嘆息著打住了話頭。

宇文娥英心知不對,忙追問道:「出去後又如何?」

宇文述面露不忍,卻還是委婉安慰道:「你放心,雖說李家之事已成定局,但你到底是陛下的外甥,陛下不會讓你跟他家女眷一道流放到苦寒之地,我聽陛下的意思,應該會在洛陽之外給你找家尼庵,你就安心住下,好好為長公主祈福吧。」

宇文娥英慢慢地睜大了眼睛:也就是說,自己不但不能立刻出去,而且就算出去了,也不能再回家,她只能在尼庵里青燈古佛,了此一生?這怎麼行?這比呆在牢獄之中,比死又強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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