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歲月長安 第四十四章 豈有此理

又起風了。

長安城的這個冬天並不算冷,只是一旦颳風下雪,便會席天卷地,分外煩人。冬月初的那場大雪就用了七八日才化盡,隨之而來的狂風更是讓南郊大祭都不得不草草收場。這不,剛到臘月,北風眼見著又是一陣緊似一陣了。

剛剛下值的宇文承趾帶馬走上長街時,便被迎面而來的大風拍了一臉的沙子,他的臉色原本就不大好,此時更是陰沉得幾乎能滴下水來。

跟隨在他身邊的親衛心裡暗暗叫苦:他家二公子的心情一不好,有人就會倒霉,今日不知誰又會撞在槍口上了,可別捅出什麼大簍子來才好……說來說去,都怪那該死的流言!

彷彿印證著他的擔憂,宇文承趾果然「呸」的一聲吐出了口裡的沙土,隨即馬鞭狠狠甩出,那匹青花驄頓時一聲長嘶,沿著長街狂奔起來,行人車馬紛紛躲閃。幾名親衛都忙不迭地催馬跟了上去,有機靈些的便高聲叫道:「二公子,二公子,今日乃是三九,府里定然有酒宴,二公子且行慢些,若是被這風吹著了,豈不是讓大將軍擔憂?」

聽到「大將軍」這三個字,宇文承趾的馬速果然漸漸降了下來,臉上雖然依舊是陰雲密布,卻到底斂了幾分怒氣。

開口的親衛心裡微松,正想著再勸說幾句,卻見宇文承趾猛地勒住了馬韁,咬牙看向了側前方,剛剛平靜下來的面孔愈發扭曲,眼裡更是彷彿能噴出火來。

親衛忙跟著抬頭看去,心裡頓時「咯噔」一聲:終於,來了!

在長街的另一邊,迎面走來了一支小小的車馬隊列,領頭之人騎著黑色大馬,穿著素色長袍,那黑白分明的顏色,愈發襯得他的一張臉如斧削刀刻般深邃冷峻,正是月余不曾在長安城裡露面的柴紹。

柴紹自然也瞧見了宇文承趾,目光里同樣多了幾分逼人的銳利,但不知想到了什麼,他還是冷冷地移開了視線,似乎並不打算跟宇文承趾在這人來人往的長街上來一場「相見歡」。

宇文承趾卻如何肯放過這個機會?他一撥馬頭穿過街心,毫不客氣地攔在了柴紹的跟前,冷笑道:「柴大郎,好久不見啊!」

柴紹的臉色頓時更冷了幾分——就在一個月之前,在離此不遠的金光門外,宇文承趾就是拿這句話做了開場,令他帶人將斛律政挫骨揚灰,也因此害得他和凌雲當日沒能趕回武功,沒能見到玄霸最後一面!

這件事本是他心頭大恨,每每念及,都是又痛又悔,此時面對著宇文承趾這個始作俑者,他實在不願有任何的虛與委蛇,只是冷冷地瞧著宇文承趾,看他還要耍什麼花樣。

看到他這副臉色,宇文承趾自然也懶得客套了,用馬鞭一指柴紹,傲然道:「柴大郎,本將軍好歹也是你的上峰,你不下馬行禮,居然還敢擺出這副臉孔來,你當真以為我奈何不得你么?」

他居然還想以勢壓人?柴紹濃眉一挑就要說話,身後突然有人問道:「姊夫,這位將軍是?」

宇文承趾聞言看去,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有人帶馬從柴紹後頭的馬車邊上走了過來,也是一身素袍,模樣竟是說不出的眼熟!

那邊柴紹已淡淡地解釋道:「這是宇文府的二公子,如今在御前做著鷹擊郎將。」

來人點了點頭,向宇文承趾含笑一抱手,氣度竟是說不出的落拓瀟洒:「原來是二公子,久仰!在下李世民,在家中也是行二。」

宇文承趾心裡頓時一松:原來是李二郎,難怪跟那姐弟倆生得有些相似,倒叫他虛驚了一場。

他上下瞧了李世民一眼,只覺得這位李二郎雖然年少,倒也有些氣勢,這半道里殺出來插話,顯然是想幫柴紹打個圓場。不過宇文承趾的這一口氣已憋了好幾天,看到世民的面孔,想起李家的事情,這股郁怒更是宛如火上澆油,當下毫不客氣道:「你是李二郎?我倒是從未聽過你的名頭!如今我有話和姓柴的說,你且閃開些,莫回頭又說我欺負了個乳臭未乾的娃娃!」

這話著實輕蔑無禮到了極點,世民卻並沒有動怒,心頭反而愈發警醒。他這次驚聞噩耗,千里迢迢地趕回長安之後,才知道了真相,在悲痛憤怒悔恨之餘,自然也生出了深深的疑慮:到底是誰又盯上了李家?這一次他們又該如何應對?雖說巢太醫那邊傳來的消息還算好,他卻無法就此徹底放心,如今宇文承趾又是這副態度,他就更是不能不警惕了——

難道說,要對付李家的,是宇文述?

柴紹顯然也想到了這一節,壓了壓火氣寒聲道:「宇文將軍,你若有話要說,不妨直言相告,不必這麼夾槍帶棒!」

宇文承趾本來就是個急性子,柴紹都這麼說了,他索性昂然冷笑道:「好,那我就告訴你,我是瞧你不大順眼,卻不是嫉妒你有什麼身手本事,更不是被你打敗了尋機報復,我就是瞧不上你這模樣而已;至於讓你辦什麼差事,那也是我職責所在,天經地義!你和你那些兄弟,以後嘴巴都給我放乾淨些,若敢再說那些烏七八糟的話,休怪我對你們不客氣!」

柴紹越聽越覺得不對,皺眉道:「你說什麼?」

宇文承趾怒道:「你還敢不認!」如今這些侍衛和京洛子弟裡頭,人人都在議論,說他宇文承趾在洛陽時被柴紹教訓過,故此假公濟私,故意逼著剛剛成親的柴紹做那挫骨揚灰的晦氣差事,還說什麼那李三郎就是因為沒盼到姊姊姊夫回門,擔憂之下才病發而死的!

啊呸!這叫什麼話?他是跟李家姐弟交過手,可什麼時候敗給過柴紹這廝了?至於李三郎,他分明是見勢不對自己把自己嚇死了,跟他又有什麼關係?而且李三郎這一死,陛下就此堅信,李淵這一家子都是忠心本分之人,絕不敢有二心;他們倒好,居然得了便宜還賣乖,把事情推到了自己的頭上,真真是豈有此理!

想到那些難聽的議論,他心頭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咬牙切齒道:「姓柴的,我可從沒在你手底下輸過一招半式,更不會嫉妒你這一事無成的本事,至於那位李三郎,他原是個膽小如鼠的短命鬼,他是什麼時辰死的,為什麼死的,跟我宇文二郎半點關係……」

他沒說完,柴紹已忍不住喝道:「你給我住口!」他說自己也就罷了,怎麼敢如此侮辱三郎?

世民原本還在猜測宇文家的立場,此時臉色變得有如寒霜一般,脫口怒道:「你敢再說一遍!」

兩人怒視著宇文承趾,目光之中都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幾分殺氣。

宇文承趾被他們兩人這麼一喝,一時竟沒能把想說的話說完,他的幾名護衛見勢不對也忙不迭地圍了上來,有人低聲叫了句「二公子」,宇文承趾心神一定,自是愈發羞惱:這光天化日之下,柴紹和李世民居然還敢這麼威脅自己?難不成柴紹還敢對自己動手?那他可真就是自尋死路了!

對著柴紹和世民憤怒的目光,他乾脆「哈」地一聲笑了出來:「怎麼著,你柴紹都敢污衊上峰了,我宇文承趾還不能實話實說了?那李三郎會死,是他自己膽小短命,跟我有什麼干係?難道我還說不得了?」

看著他囂張的笑臉,柴紹的手不知不覺地已握上了腰刀的刀柄,倒是世民怒極之下反而冷靜了下來,伸手一攔柴紹:「姊夫,我來!」畢竟宇文承趾是柴紹的上峰,宇文述又是權勢熏天,柴紹背上這樣的罪名還不定會被如何處置,還不如自己出手來教訓宇文承趾一頓。

宇文承趾也聽到了這一句,笑得愈發譏嘲:「你來?你們唐國公府的兒郎不是各個都忠心本分得很么?怎麼,要當街毆打朝廷命官,讓大伙兒瞧瞧你們的忠心本分都是裝出來的不成?」

世民心底頓時一冷,忠心,本分,這分明是三郎用他的性命才在皇帝面前掙下的印象,宇文承趾顯然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若宇文家就是主謀,他們說不定正等著他們露出破綻來……

他這一遲疑,宇文承趾心裡更是雪亮:是了,李家現在正夾著尾巴做人呢,自己又有什麼可擔心的?斜睨著世民,他的眉毛幾乎都飛了起來:「剛才是你這小子讓我再說一遍吧?那我就成全你,再說一遍——你家李三郎,就是個膽小如鼠的短命鬼!怎麼樣?你還要我再說么!」

瞧著柴紹和世民已氣得鐵青的面孔,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笑聲落在柴紹耳中,尖利得宛如一根鋼針直刺了進去,他再也忍耐不住,帶馬就要上前,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好,那就你再說一遍。」

宇文承趾正笑得意猶未盡,聞言不假思索道:「我再說十遍又……」只是目光一掃,他的下半句話頓時都噎在了嗓子眼裡。

柴紹身後那輛馬車不知何時已來到近前,馬車的前板上是一個素白的身影,那本白的顏色跟柴紹和世民身上分明並沒什麼兩樣,但穿在她的身上,卻彷彿多了一份說不出的孤絕和深寒。此刻她正靜靜地瞧著宇文承趾,從聲音到目光分明都是平靜之極,宇文承趾卻只覺得全身寒毛倒立,不由自主地帶馬退後了兩步。

就是她,就是這個女人,兩年前,她就是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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