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歲月長安 第二十章 生死抉擇

顏色深濃的蘇子漿,盛在光澤明麗的瑪瑙杯里,那辛香的味道都彷彿染上了一層艷色,在寒風呼嘯的冬日裡,自是愈發的誘人垂涎。

然而捧著這杯蘇子漿的巢元方,卻彷彿根本沒有聞到這股勾人的香氣。他只是出神地看著杯口,在那裡,瑪瑙的紋路和蘇子漿的波紋正交融輝映,折射出一道道幽微而神秘的波紋,它們輕輕蕩漾,變化無窮,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變成什麼模樣……猶如命數,猶如天意,猶如那不可知也不可見的因果,而他,不過是裡頭可有可無的小小一環吧?

周嬤嬤看著他的模樣,心裡多少有些不安:她不過是出去熱了杯蘇子飲而已,這巢太醫怎麼越發神不守舍了?難不成是三郎的身子有什麼不妥?她又瞧了瞧玄霸,卻見玄霸神色安然,嘴角帶笑,比平日竟是更顯輕鬆自在,心裡不由得又是一松——自己大概是多心了!

就在這靜默之中,門帘一挑,有人大步走了進來。巢元方彷彿被這腳步聲驚醒,抬眸看了玄霸一眼,放下杯子站起身來:「多謝三郎款待,只是老夫還有些事要辦,只能先告辭了。」

剛剛進門的沈英腳步不由一頓——她剛才也不過是想到屋裡還有個何潘仁,略微安排了一下而已,怎麼這位太醫就要告辭了?轉頭瞧瞧窗外有些暗沉的天色,她忙抱手笑道:「太醫留步,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太醫不如留下來用個便飯,再歇息一宿吧?有什麼事明日再辦也不遲。」

周嬤嬤自然也是連聲應和:巢太醫這麼大老遠的過來給玄霸看診,怎麼能飯都不吃一口就走?巢元方卻是堅決搖頭。還是玄霸緩緩起身笑道:「太醫莫不是真的有事?適才我一提長安,您就怎麼都坐不住了。若是如此,我們倒也不好再強留您。」

巢元方微微一怔,隨即便反應了過來,苦笑著點了點頭:「讓三郎見笑了。老夫……」他順口想說一句下回再來看玄霸,但話到嘴邊便反應了過來:應該,沒有下回了!

這念頭讓他好不難受,但抬眼看著玄霸從容鎮定的笑容,想到這少年郎的苦心和抉擇,他到底還是把這份難過嚴嚴實實地壓了下去,只是羞愧地笑了笑:「老夫這便告辭了,多謝三郎……體諒!」體諒他不得不來這一趟,體諒他的左右為難,最後還體諒地提出了那樣一個好辦法——好到能讓所有的人都安然過關,除了,他自己。

想到玄霸那句清清淡淡卻又斬釘截鐵的話,巢元方心裡簡直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嘴裡自然更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默然轉身向門外走去。玄霸起身送了幾步,在門前停下了腳步,鄭重地欠了欠身:「玄霸屢次煩勞太醫,無以為報,惟願太醫一路保重,請恕玄霸不能相送了。」

巢元方自是聽得出來這句話里的深意,喉頭不由得一陣發緊,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能胡亂點了點頭:「三郎,請回。」

厚厚的門帘再次捲起,又迅速落下,頃刻間便遮斷了所有的暖意與燭光。從那般溫暖的屋子裡出來,撲面而來的寒風竟似比之前更刺骨了數倍。巢元方卻在一個哆嗦之後,忍不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送他出來的沈英原本就有些納悶,聽到這一聲,心裡更是一動,待到領著巢元方出了院門,她便停下了腳步,看著巢元方緩聲問道:「巢太醫?」

巢元方心裡原是悲喜交織、五味雜陳,被她這麼一瞧,卻彷彿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將他所有的心緒都凍成了一團霜雪。他幾乎是結結巴巴地應了一聲:「何、何事?」

沈英上下打量了巢元方几眼,越看越覺得古怪,但還是皺眉問道:「三郎的身子,可是有什麼不妥?」

巢元方一顆心原本已提到了嗓子眼裡,聽到這一問,不由自主微微地鬆了口氣。沈英心頭那種異樣的感覺不由得愈發強烈。只是還沒等她分辨清楚,不遠處傳來了凌雲的聲音:「太醫?師傅!」

她帶著小魚快步走了過來,向巢太醫欠身行禮:「太醫這就要走了?」小魚找到自己時不是說,太醫是兩刻鐘前到的么?怎麼走得這麼急?

巢元方忙點頭笑道:「三娘不必多禮。老夫原是有事經過此處,想起三郎,才過來看了看他,如今還有事要辦,不好久留,還望三娘恕罪。」

他說得誠懇在理,凌雲自然也不好挽留,道謝過後便問道:「太醫已替三郎診過脈了?」

巢元方心裡一聲嘆息,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自是早就在腹內打疊好了,但此時卻依舊是口乾舌燥,半晌才嘆出一口氣來:「請恕老夫直言,三郎如今的身子,已非人力可左右,更多要看天意,或許會漸漸纏綿病榻,也或許便會一睡不起,究竟如何,誰也說不好,老夫學醫多年,如今卻是什麼都做不了,當真是……」他搖了搖頭,澀然收住了話尾,羞愧之意,溢於言表。

這話說得著實直接,凌雲一時間也不覺得心往下沉,反而有些飄飄忽忽的沒個著落。這一年多以來,她已在別的醫師那裡不止一次地聽過類似的話,但從巢元方嘴裡說出來,分量又是格外不同。

她原以為自己早已接受了玄霸病情沉重、時日無多的事實,此刻卻發現,在她內心深處,其實一直還期盼著能發生奇蹟,而如今,這絲期盼似乎再也無法維繫了……

她的嘴角還帶著禮貌的笑意,眼神卻驀然變得有些空茫。巢元方看得心頭一跳——就在不久前,他在玄霸的臉上分明有人看到過同樣的笑容!

沉重如山的內疚頓時一層層地壓了上來,壓得他幾乎難以喘息,巢元方忙不迭地轉開了視線,澀聲道:「三娘子,請恕老夫無能,日後若有需要之處,還請儘管開口。」

說完這句話,他不敢再看凌雲的面孔,只是佝僂著身子倒退兩步,轉身往外走去。

沈英聽到巢元方的話也是一呆,心頭又是難過,又有些恍然:她自然看得出,巢元方的愧疚是發自內心,之前他那般神色恍惚,原來是內疚於自己的束手無策?此時見巢元方快步離開,她也只能上前輕輕拍了拍凌雲的肩膀,低聲道:「三郎吉人天相,不必提前煩憂。」

她幾步追上了巢元方,一直將他送到門外,送上馬車,這才駐足良久,長嘆了一聲。

莊園里,凌雲也已漸漸回過神來,呆了片刻,她轉身走向了玄霸的院子,步子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待到挑簾進屋時,幾步便衝到了屋子中間。

周嬤嬤和玄霸都嚇了一跳,待瞧清是凌雲,周嬤嬤便叫道:「三娘來得正好!你快來說說三郎,我給巢太醫備的蘇子漿,太醫一口沒動,三郎卻趁我不注意給喝上了!這辛辣之物,也是他能碰得的?」

玄霸忙道:「阿姊放心,我只是嘗了一口而已,又不是毒藥,哪裡就碰都碰不得了?」也不知是不是喝了蘇子漿的緣故,他的臉上倒是比平日多了絲血色,眸子也是亮晶晶的,看到凌雲,更是笑得眉目飛揚。

凌雲看到玄霸,心頭便定了下來,再對上他的笑臉,更是他說什麼都好。周嬤嬤雖是抱怨不迭,她也只是溫聲問道:「你怎麼想起要喝蘇子漿了?」

玄霸不好意思道:「這不是好久沒嘗過了么?這蘇子漿,以前也不覺得什麼,今日聞到那股香味,竟有些像在去涿郡的路上時喝到的西域美酒,便忍不住嘗了一口,就那麼一口!」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只有一點點」的手勢,想想不對,又把兩指間的空隙比得更小了些。

周嬤嬤一眼瞧見,差點被氣樂了:「你就比劃吧,這蘇子漿是我親手熱的,杯子里有多少我還不知道?下去了這麼一截呢,上頭印記還在!」

玄霸見抵賴不過,索性笑了起來:「我當真只喝了一口,難不成真的喝下去這麼些?要怨就得怨嬤嬤把漿水調製得太好了,當真調出了美酒的香氣!」他自打病重後,便十分注意靜養,這般嬉笑無賴的模樣,倒是許久不曾有過。

凌雲心頭原是鬆開了些許,此時不由得又緊緊縮成了一團,卻還是若無其事地笑道:「那你好好聽嬤嬤的話,待到春暖花開,你的身子好轉了,阿姊給你找一壺最好的西域美酒來。」

玄霸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悠然神往道:「那咱們還要再點上篝火,烤上兔子,就像那天一樣。」

凌雲含笑點頭,心裡卻是越發難過,篝火野兔美酒都好說,但那天一道吃肉喝酒,一道卧看星河的人,大約無論如何都聚不齊了……何潘仁應該已經離開了吧?應該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吧?

她自然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在不遠處的小院里,沈英看著那空蕩蕩的屋子和黑洞洞的窗戶,在心裡也狠狠地念了一句:何潘仁!

小七比沈英還要驚愕,忙解釋道:「師傅您讓我守著院門,看著屋子,不許任何人進出,我……我……沒有走開半步!」

沈英擺了擺手,她自然知道這事怪不得小七,她原想著,這院子還算緊湊,只有一處院門,何潘仁眼下大概還不敢在這些人跟前露面,小七隻要守著院門,看好房門,他就跑不到哪裡去,誰知他竟輕輕鬆鬆就拆掉了半邊後窗,從後頭翻牆跑了!

不過按理說,窗子不該這麼容易就被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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