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歲月長安 第十三章 頂天立地

宇文承業是心滿意足地告辭離開的。

看著神色冷淡的柴紹,他那張臉幾乎沒笑成一朵盛開的野菊花:「聽聞大郎好事將近,小弟在此先預祝你跟李家娘子百年好合了!」——這一次,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李三娘點頭時神色里分明已帶上了冷冷的殺氣,而柴紹在那一瞬間更是錯愕又失落,相信在收到他們宇文家的這份「大禮」之後,他們兩位日後定然會過得精彩萬分!

他越想越是得意,翻身上馬後又回頭擠眉弄眼地笑了兩聲,這才趾高氣昂地打馬而去。

在冬日正午的溫煦陽光里,他的背影依舊有些歪歪斜斜,不成模樣,然而卻從頭到腳都在散發著洋洋自得的味道。

小魚其實並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只是瞧著這背影便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捏了捏拳頭冷笑道:「娘子,不如讓我去『送』他一程!」

凌雲也在看著宇文承業的背影出神,聽到小魚的話,沉吟著搖了搖頭:「不必管他!你……」她回過神來,轉頭看向了柴紹:「你隨柴大哥先回長安一趟,儘快把那位秦娘接過來。」

柴紹的心情原就複雜之極,聽到這話,心頭更是一跳:凌雲這是要把秦娘帶到莊園里看管起來,還是打算讓她在這裡悄然「病逝」?他忍不住脫口道:「三娘,此事不如交給我來處置,你放心,我絕不會……我絕不會留下後患!」

他會讓人把秦娘遠遠送走,讓她永遠都別回中原了,如此雖是麻煩了些,卻好歹能保住她的性命——說到底,此事終究是他處置不當,他總不能讓一個女人來承擔所有的後果!

凌雲神色瞭然地看了柴紹一眼,思量片刻,卻還是搖了搖頭:「柴大哥,此事你來處置只怕不成,還是得讓小魚先把人帶過來再說。」

她這是不相信我,還是已經下定決心要……柴紹心裡一沉,正要分解幾句,一旁的文嬤嬤卻是再也忍耐不住了:「三娘子,柴大郎,你們說的秦娘是什麼人?怎麼會危及到咱們家的安危,今日宇文家鬧的這一出,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凌雲皺了皺眉:這事實在是說來話長,如今卻也不好再瞞著兩位嬤嬤了。

她轉頭看了小七一眼,小七忙點了點頭,嘴上噼里啪啦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一遍,說完又瞧了柴紹一眼,加重語氣道:「我們也是剛剛才知曉,那位秦娘是被大郎收留去了,適才娘子說是她的主意,只是不願讓那宇文三郎拿此事來擠兌大郎罷了。」

文嬤嬤越聽臉色越沉,聽到最後,一張臉已板得如同生鐵一般,轉頭再瞧著柴紹,她的目光彷彿也帶上了幾分寒氣。

柴紹被看得心裡發虛,正想解釋幾句,文嬤嬤卻是嘆了口氣:「大郎,三娘她如此體諒於你,你可不能不體諒她的難處啊。」

柴紹尷尬地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凌雲的好意,這事的確是他一錯再錯,她怎麼生氣都是應該的。

文嬤嬤的語氣愈發輕緩:「大郎請恕老奴還要再多嘴幾句——這秦娘實在是個靠不住的,三郎當初救她於危難,破例收留了她,還親自把她送到柴府,也算是仁至義盡吧?她卻轉頭就泄露了三郎的身份,這才有了後來那場禍事,咱們家多少人因此被傷被毀,這也罷了,如今情勢緊急,不光是我們李家危險,還牽扯到了宇文家,大郎就算為了自己著想,也不能繼續包庇於她了!」

比起她嚴厲的神色來,這話其實已算得上是委婉誠懇,柴紹的臉上卻不由騰地燒了起來。

他忙解釋道:「嬤嬤誤會了,柴某從未想過要包庇秦娘,當初之所以收留她,一則是因為她犯下的種種錯處,到底跟我家人的處置不當脫不了干係,我也難辭其咎;二則也是怕她流落外,會被人利用,對貴府不利。其實我早就想著要找個地方將她安置出去了,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緣。如今宇文家的人既已找上門來,自然不能再顧忌合不合適了,我是想著,先找人趕緊將她遠遠送走再說,讓人再尋不著她,也就罷了,若三娘覺得這樣不妥……」

他看著凌雲,沒有再往下說,疑問之意,不言而喻。

凌雲卻是良久都沒有答話,她當然知道,柴紹是想問自己準備如何處置秦娘,但問題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置此人。

說起來,她不是不能理解秦娘的「靠不住」,那時她得罪了宇文家,又不被柴家所容,若不扯出李家的名號,在那種地方的確是難以立足;她雖然叮囑過秦娘不可泄露他們的身份,但就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泄露此事會引發那麼可怕的後果,秦娘自然就更想不到了。

她知道,秦娘並不是故意害人,她不該太過介懷,但每每想到三郎因此受的傷,二姐和阿錦因此遭的罪,卻也終究做不到毫無芥蒂。記得當初母親說秦娘已不見蹤影的時候,她是鬆了口氣的——她無法原諒這個人,卻也無法對一個掙扎求存的弱女子下手報復。由她去自生自滅,或許就是最好的結果了。沒想到兜兜轉轉了兩年,這個問題,終於還是擺在了她的面前。

凌雲不由深深地嘆了口氣:「柴大哥,我知道,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但做錯事終究要付出代價。這位秦娘,我並不想對她如何,但眼下讓她遠遠地避到外地去,的確已是不妥了,我不能讓宇文家的人再有借口出手,更不能她再有機會去說錯話,做錯事。」

「這件事,如今已沒有別的法子解決。得罪之處,還請柴大哥體諒!」

柴紹看到凌雲神色,就知道事情不妙,聽到這一句,心底更是一涼:凌雲出手雖然凌厲,心腸其實很軟,只是在家族安危面前,這份柔腸終於還是化成了鐵石;或許,自己的自作主張,自己的隱瞞和猶豫,更是讓這件事變得無法挽回了。他甚至都已經無法解釋,他並不是捨不得秦娘,他只是有些內疚,有些不忍……

而此時,凌雲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當然應該點頭,應該贊同,但不知為什麼,他的雙唇卻已僵硬得彷彿已經無法張開。

凌雲自然也瞧出了這份僵硬,心裡一聲嘆息,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先對文嬤嬤道:「嬤嬤,你先去跟良叔通個氣,回頭等秦娘來了,他得去縣衙寫約立券,此事越快越隱蔽越好。」

寫約?立券?柴紹身子一震,抬頭瞧著凌雲,脫口道:「三娘,你是想收秦娘為奴?」

凌雲點了點頭,認真解釋道:「我仔細想過了,這是唯一的法子。宇文家行事周密,絕不會輕易放過秦娘,今日過來,不過是要借刀殺人。咱們也只能順水推舟,讓他們覺得一切如願,才能保住秦娘的性命;至於讓秦娘賣身為奴,一來即使被宇文家發現,我也有理由應對,二來,我自己才能放心。」

因為只有奴婢,才不能去告發主人,也不能泄露主人家的秘密,不然無論按人情還是按律法,都只有死路一條。她並不想要秦娘的命,但也不能把他們一家人的安危,都毫無保障地放到她的手上!

柴紹自是立時便明白了過來:原來她說的「得罪」是這個意思!他心裡不由一松,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凌雲奇道:「你以為我準備把她關起來?」

柴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隨即又忙點頭笑道:「是我想錯了。」

凌雲看著他的笑臉,心情卻是一沉:不,他並不是以為自己想關押秦娘……那他一定是以為,自己是想殺了秦娘!他以為自己為了避免可能來到的危險,就會去殺掉一個並不曾故意害人的弱女子?去殺掉一個他想保護的人?

心裡彷彿有什麼地方輕輕塌了下去,並沒有煙塵四起,只是留下了一小片的空空落落。

沉默片刻,她直視著柴紹的雙眼,緩聲道:「柴大哥,我不瞞你,之前發生了那麼多事,我的確沒法喜歡這位秦娘,卻也不至於把那些事都怪到她的頭上。何況我說過,以後我會儘力做好我該做的事,秦娘既然已是柴大哥的人了,我自然也會護她周全。眼下讓她為奴,的確是委屈了她,但這只是權宜之計。柴大哥,你放心,待到事情過去,我自會還她自由,不會讓她一世為奴為婢。」

柴紹不由徹底呆住了,有心想解釋一句:秦娘不是自己的人,他並沒有不放心,更不覺得這麼做會委屈她……但看著凌雲黑白分明的眸子,坦坦蕩蕩的神色,所有的解釋到底還是化為了一個無聲的苦笑:

是啊,自己的確應該放心的。自己早就應該知道,他的收留和維護,怎麼可能會影響得了她的決斷?

她李三娘從來都是這麼一個頂天立地、言出必諾的人,天底下簡直沒有哪個女人,能比她更讓人放心了。

他還能奢望什麼呢?

日頭剛過中天,正是冬日中最溫暖明爽的時刻,柴紹卻覺得,從來沒有什麼時候,讓他如此需要來一壺烈酒——為了賠罪,為了慶祝,也為了驅散心底深處的,那一點點的涼。

……

冬天的日頭並不長久,彷彿只是一眨眼,暮色就漸漸地攏了過來。

長安城的宇文府里,卻是酒席剛開,歌舞剛起,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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