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生死離別 第二十八章 一往無前

妒女泉就在祠堂的後面,那泉眼足有車輪大小,碧清的泉水不斷從泉眼深處湧出,聚成了一方波光粼粼的水池。

大概是泉水太過清澈,泉眼又格外深邃,這狹長的池塘竟呈現出了一種沁人心脾的翠色,從外到里,愈來愈深,彷彿是一塊光澤流轉的碧玉,又如美人脈脈含情的秋波。

眾人一大早就被世民拉過來看泉水,原是各懷心思,興緻不高,此時卻也不免嘖嘖稱奇。世民笑道:「我就說值得一看吧!這泉水,當真有幾分美人容色,只是可惜啊,」他搖頭晃腦地長嘆了一聲,「如此佳人,何必善妒?」

玄霸也贊同地點頭:「可不是么,憑她什麼艷裝靚服,還能比這顏色更動人?」

小魚早已蹦到池邊最高的石頭上,晃晃悠悠地換腳玩兒,聞言奇道:「難不成這泉水見到美人了真會打雷?」說著便對小七招手,「你快去照照看。」

小七脫口笑道:「你當我是何大薩寶呢?」說完她自知失言,忙找補道,「我打聽過,這泉水是只認衣裳不認人的,咱們穿成這樣,誰來都沒用。」

只是她的找補顯然沒什麼作用,小魚聽到「何大薩寶」四個字,小臉便是一黑,轉了轉手腕沒有做聲。昨晚她想了一夜,越想越覺得生氣:這姓何的指定是在耍她呢!可惜這人跑得太快,大半夜的便已不見人影,不然的話,今日他能剩下一顆牙齒都算她小魚輸!

世民聽小七的話也是啞然失笑,順口想打趣小魚一句,但抬頭瞧見她殺氣騰騰的模樣,又把這句話悄悄地咽了回去。

玄霸卻是小心地看了凌雲一眼,卻見凌雲彷彿什麼都沒聽見,依舊在看著泉眼出神。他也只能在心裡輕輕地嘆一口氣,笑著轉了話題:「既然看不到打雷了,咱們還是回去吧,阿耶說了,今日要早些出發,也好早些趕到葦澤關呢。」

早些到葦澤關?然後就是分道揚鑣了吧?凌雲回過神來,抬頭看了看,大概是昨夜下過一場小雨,今天的天氣竟是格外的好,日頭還沒有出,天空已是碧藍如洗,遠處的山林草木看去分外清晰,就連樹葉的顏色都比平日來得青翠透亮……這樣的日子,還真是適合離別。

看著面前這泓清澈深邃有如明眸的泉水,她笑了笑:「好,我們早些出關!」

扼守井陘西口的葦澤關,離妒女泉並不算遠。從祠堂往西而去,山勢越來越陡,水勢也越來越大,在數里之後匯成了一片水澤。水邊的草木生得極為茂盛,放眼看去,但見叢叢蘆葦隨風起伏,倒也頗為可觀。

葦澤關就遙對著這片水澤,關城就修在最險峻的山間,城門正當山路,一面是懸崖峭壁,一面是陡坡高岩,還有城牆沿著高坡一直修到了山頂的城堡,地勢當真險要之極,縱然城池窄小,城牆殘舊,竟也自有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沈英和凌雲幾個原是落在隊伍的最後。抬頭看了城關一眼,她轉腕勒住了馬韁:「阿雲,三郎,小魚小七,我就不送你們出關了。」

凌雲見她勒馬,心頭就一跳,聽到這話,更是怔住了:師傅又要走了么?玄霸也是大吃一驚,脫口叫了句:「師傅!」

沈英笑著擺了擺手:「三郎,這次我原該多送你一程的,不過我又一想,就算送得再遠,也不過是多說幾句閑話,橫豎該說的你們昨夜都已經說過了,不差這幾句。倒不如我早些把手頭的事情辦完,也好早些去長安看你。」

玄霸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戀戀不捨道:「那師傅您一定要早些來。」

沈英哈哈一笑:「那三郎你也一定要保重身子,好好等著師傅!」說完她又跟小魚、小七各打趣了兩句,這才轉頭看向了凌雲。

凌雲滿心都是酸澀,她知道今日會有離別,卻沒想到還要告別師傅。她是跟師傅說了她這些日子的經歷,可還有好些話,她還沒有來得及說——她對過去的憤怒糾結,她對前路的迷茫困惑,還有那絲剛剛察覺就已隨風而逝的,陌生無比的情緒……除了師傅,她還跟誰說呢?

沈英神色瞭然地點了點頭:「阿雲,我知道,你大概還有話想問我,不過有些事,我倒覺得,你心裡其實早就明白了。」

自己早就明白了?凌雲心頭有些茫然,沈英的語氣卻是愈發肯定:「阿雲,你是個明白孩子,心裡比誰都明白。如今師傅能教你的已經不多了,你得學會自己教自己。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你都不妨先沉下心來,好好問問你自己。問清楚了,或許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凌雲心頭若有所悟,卻還有些分辨不清,也只能認認真真地答道:「我會記住師傅的話,會好好想一想。」

沈英搖頭笑了起來:「不不不!阿雲,你不用多想。你最不用做的,就是多想!」說著她一指遠處,「你看見這條路沒有?」

凌雲順著沈英的手指看去,看見的卻是她已走了整整三天井陘道。這條小路崎嶇狹窄,險象環生,卻是方圓百里內穿越太行山脈的唯一通道。他們別無選擇。而此刻,它正蜿蜒著通向了山頂的雄關,將他們帶向這條道路上最險峻的地方。

沈英再次在她耳邊響了起來,那聲音並不算高,卻自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力道:

「阿雲,有些事,多想也是無用,就如同這條山道,你心裡既然已有取捨,就當一往無前!」

既然已有取捨,就當一往無前……凌雲只覺得彷彿一道電光落在眼前,在震動之餘,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刺目光亮。是啊,她明明早就做出決定了,她明明早就知道該怎麼去做,她到底在糾結什麼,迷茫什麼呢?

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她真是個貪心的人,貪戀親情,貪戀團圓,貪戀那些美好的假象,貪戀世事或能兩全的幻覺……

身上彷彿有什麼東西驀然開裂,凌雲抬頭看向了沈英,想說點什麼,卻見沈英已掉轉馬頭,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坐騎越跑越快,轉眼便去得遠了,衣袂飄飄,洒脫無比,就連馬蹄聲里彷彿都透著說不出的颯然爽利。

看著這個熟悉的背影,凌雲眼裡不由得一熱,心頭卻彷彿輕了好些。

師傅的話,她聽懂了。但願下次見面的時候,她不會讓師傅失望!

此時,隊伍的最前面,看著近在眼前的葦澤關,那兩位內侍的臉上也都露出了笑意:出了葦澤關,就是出了井陘道,再也不用擔心匪徒劫道。他們若能快馬加鞭,早日趕到隴西,說不定還能打元弘嗣一個措手不及。

李淵的心情卻有些複雜:這幾日過得有驚無險,結果總算一切如願,只是出關之後,他們就都要趕往隴西了,凌雲則要獨自帶著病弱的弟弟和母親的棺木回到長安,這一千多里的路程,她甚至一個幫手都沒有,就連二郎他……

他知道自己臨別前應該多關懷叮囑凌雲幾句,但這一路上,每每看著女兒瘦削挺拔的身影,他都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不過此時也已容不得他再多想了,有兩位內侍在,通關查驗的速度自是快捷無比,不過片刻工夫,車馬便已穿過了關城。出得關來,山道一路往下,已是暢通無阻,那兩名內侍便都停馬看向了李淵。

李淵心裡一聲長嘆,抱手笑道:「勞煩兩位中使稍候片刻,我有幾句話去吩咐小女和犬子。」

柴紹心頭一動,轉頭看去,卻見凌雲正帶馬上來,神色平靜,眉宇開朗,身姿彷彿比平日更顯輕盈挺拔。他從昨夜起就有些不大自在的心緒頓時舒展開來,看著凌雲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的身上還有皇命,出了葦澤關便再也沒有理由留下來和他們姐弟同路,不過沒關係,他會儘快交差,會儘快回來接應他們!

凌雲怔了一下,這幾日里,她多少有些避著柴紹,因為想不出該怎麼面對他,但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柴紹眼裡的關懷和善意,也自然而然地向他微笑首還禮:柴大哥就要離開了吧,不用擔心,自己會照顧好玄霸的。

柴紹臉上笑容不禁更深了些,他向玄霸也是點頭一笑,轉身來到兩位內侍跟前,揚眉笑道:「兩位中使,這山上風大,不如讓柴某陪兩位中使先下山去歇歇?」

兩位內侍知道他是想為李淵父女兄弟留下空間,自是點頭應允,三人有說有笑地一路往山下去了。

柴紹如此識趣,李淵自然欣慰。他忙把該說的話又想了一遍,這才帶馬來到凌雲身邊,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凌雲卻已乾脆利落地翻身下馬,抱手行禮:「阿耶不必擔心,女兒自會照顧好三郎,護持好阿娘。」

李淵不由一呆,眼前的凌雲不知為何看去有些陌生,就像突然長高了些,長大了些,神情愈發疏朗沉靜,一雙眼睛更是清澈得能照見世間最微小的陰影。對上這樣一雙眸子,李淵打疊了半日的話語再也說不出口,只能幹巴巴地點頭道:「這一路,要辛苦你了!」

凌雲回頭看了看玄霸,又看了看柩車,微笑著搖了搖頭:「應該的。」

她的神色分明是坦然之極,李淵卻覺得臉上幾乎要燒將起來。他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索性轉頭對建成幾個道:「你們都過來,好好拜別你們阿娘,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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