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生死離別 第二十四章 弄巧成拙

鄉間大灶煮出來的湯餅,自然算不得什麼美味:那湯煮得有些渾濁,餅切得也不夠勻細,一勺澆頭更是太過重油厚味……然而在一天的辛苦跋涉之後,來上熱騰騰的這麼一碗,竟似是比什麼龍肝鳳髓都來得熨帖!

張給事原是個食不厭精的講究人,此時也把白瓷碗里的湯餅吃了乾乾淨淨,這才嘆道:「這般鄉野地界的邸店,倒是做得一手好湯餅。」

李淵自是點頭附和,只是面前的湯餅卻並沒下去多少。

張給事一眼瞧見,未免有些奇怪:「國公可是覺得這餅不合口味?」

李淵回過神來,忙隨口笑道:「天氣有些燥熱,我想等湯略涼些再吃。」

張給事納悶地瞧了瞧外頭,這深山密林的,日頭一落山,風就涼了,何況如今已是暮靄沉沉?他來用飯時還特意加了件披風呢!

李淵話一出口也知道不大對頭,索性嘆了口氣:「中使見笑了,我是在想著明日出關之後的事。」

張給事輕鬆的心情頓時打了個折扣:可不是么,出了葦澤關,他們就得快馬加鞭趕赴隴西了。井陘的這一路,虧得他當機立斷,緊跟著棺木靈車,總算是一路平安無事,但隴西那邊情況如何,如今他們還是兩眼一抹黑……

想到元弘嗣的兇殘手段,他頓時也沒了胃口,卻還是故作鎮定地笑了笑:「國公不必煩心,國公德高望重,兩位郎君智勇雙全,咱們定能旗開得勝!」

他都這麼說了,李淵自然也得振作精神,以示深受鼓舞,心裡卻是暗暗嘆氣:他怎麼可能不煩心?家裡幾十名心腹死士下落不明就夠他煩心了,更煩心的是,女兒居然表示,此事交給她來處置便好——什麼叫交給她來處置?她都已經是天下第一好漢了,還想把太行山再鬧個天翻地覆不成?

當然,最煩心的還是:不管這個女兒要做什麼,自己還真是管不了了!

想到這裡,李淵忍不住往下瞟了一眼。

凌雲此時就帶著小魚就坐門邊那張案幾的後面,神色平靜,舉止從容,似乎她一個未出嫁的小娘子,跑到堂上來跟大家一起用飯,是世上最平常不過的事——且不說兩位內侍了,這屋裡還有柴紹與何潘仁這兩位外男呢!偏偏她表現得太過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意思表現出任何驚訝,唯有他這老父親在擔心手下的同時,還要看一眼女兒,再看一眼准女婿,心裡亂七八糟地糾結成一團:

他最早覺得讓柴紹做自家女婿只是勉強,後來才漸漸覺得正合適,而這兩日里,心裡竟是越來越發虛了……

就在他的糾結之中,門帘一動,邸店的夥計又端了酒菜上來。小魚忙上前一步,從夥計手裡結過酒菜,逐一擺放在眾人跟前。

那酒只有四壺,顯然是給身上沒孝的兩位內侍和柴紹何潘仁的。也不知是不是剛剛溫過的緣故,這酒壺還未開蓋,便已聞得到一股濃香。

張給事原是沒什麼興緻的,此時卻忍不住多瞧了幾眼。李淵便笑道:「今日實在辛苦,這鄉野地方也沒什麼好東西,兩位中使且喝杯酒解解乏吧。」

張給事忙客氣了兩句,小魚默不作聲地給他倒了一杯,他便眯著眼喝了下去。另一邊的劉寶自是有樣學樣。柴紹卻把酒壺酒杯往外推了推,顯然不打算喝酒。倒是何潘仁不等小魚過來便自己倒了一杯。

垂眸瞧了瞧杯里微微渾濁的酒水,又抬眼看了看屋裡的眾人,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唇角微挑,竟是露出了一絲笑意。

這笑意清清淡淡,卻彷彿帶著說不出的嘲諷,凌雲心頭一凜,正要示意小魚,卻見何潘仁已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下去,那點嘲諷的笑意也都被掩蓋在了酒杯下面,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這邸店的酒水和湯餅一般,賣相尋常,滋味卻不錯,兩位中使都是不用人勸就喝了兩杯下去。何潘仁也喝完一杯又慢慢自己斟滿了,這一次卻沒有再喝,只是端著酒杯出神。凌雲原是有些疑惑,瞧見他這模樣,卻怎麼都拿不準了。

另一邊的張給事也突然指著何潘仁笑了起來:「你,你為何端著酒杯直晃?」

他這是……凌雲不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李淵被她嚇了一跳:「三娘?」他話音剛落,就聽「砰」的一聲,卻是張給事直愣愣地趴在了案几上了。那邊的劉寶忙扶著案幾就要起身,誰知手上一軟,也跟著趴了下去。

李淵大吃一驚,世民更是起身叫道:「阿姊?」

凌雲臉色冷凝地向世民點了點頭:「你護好阿耶。」她就知道,若真是有人悄無聲息地收拾掉了自家的那幫死士,接下來多半就會直接對父親動手,如今,他們果然來了!

世民也頓時明白過來:難怪阿姊堅持過來守著門口,還讓婢子親手端酒端菜,原來是在防著有人在飯菜里做手腳。自家的那些死士絕非庸手,之所以憑空消失,只怕就是在飲食上著了人家的道!

他一步跨到了李淵面前,拔刀出鞘,擺好了架勢。

柴紹、建成自然也都反應了過來,各自起身,手扶刀柄看向了門口。元吉自來沉不住氣,此時卻也知道不好,往建成身邊一湊,低聲問道:「阿兄,可是有盜匪要來?」建成默然點頭,一把將元吉扯到身後,只覺得手心都是滑的。

然而屋外依然是靜悄悄的,門帘在風中飄動,彷彿能聽到那「呼啦」「呼啦」的聲響。而伴隨著這聲音的,是屋裡一聲低低的笑聲。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都看了過去,卻見何潘仁緩緩站了起來,手裡猶自穩穩地端著那杯酒,向門口的方向遙遙一舉,悠然揚聲道:「沈前輩別來無恙,何某多謝前輩賜酒了。」

沈前輩?師傅?凌雲霍然轉頭看著門口,難道真的是師傅來了么?可師傅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彷彿應和著她的疑問,門外傳來一聲帶著幾分苦惱的嘆息:「何大薩寶太客氣了!」

凌雲眼睛頓時一亮,一個箭步沖了出去:「師傅!」

院子里,有人正負手而立,姿態倒也超然,只是臉上的笑容多少有點尷尬,可不就是沈英?

凌雲喜出望外,忙幾步上前,又叫了聲「師傅」。看著沈英含笑的面孔,她心裡突然間不知為何又多了好些委屈,湧出好些話語,只是一時間也不知該從哪裡說起。

沈英伸手握住了凌雲的手,上下打量著她,低聲嘆道:「阿雲,這些日子,你受苦了!」

這話明明是尋常之極,凌雲卻只覺得從胸口到眼圈都熱了起來,恨不能抱著師傅大哭一場才好。只是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響,她到底還是迅速抹了把臉,轉身道:「阿耶,不必擔心,師傅她不是外人。」

玄霸也是滿臉喜色地快步走了下來,仰面笑著叫了聲:「師傅!」

沈英瞧見玄霸的模樣,臉色微變,卻還是笑了笑:「三郎。」

李淵瞧著自家兒女圍著沈英歡喜無限的模樣,心裡一陣茫然:難道就是這個女人收拾了自家精銳,又放倒了兩位內侍?三娘三郎什麼時候有這麼一位師傅了?而她若是真是自己人,這一切又是所為何來?

不過此時此刻,顯然不好在院子里說話,他索性向沈英抱手一笑:「這位……沈師傅,請進。」

依舊那個廳堂,依舊是那些案幾,就連酒菜都沒人動過,然而當沈英往李淵邊上的案幾後一坐,這座廳堂彷彿突然間都變得狹窄了起來。

李淵就只覺得這屋子好不局促,想開口詢問,又有些難以措辭,倒是沈英落落大方地一笑:「國公可是納悶在下到底是什麼來歷,今日為何又不請自來?」

李淵只能點頭:「還望沈師傅指教。」

玄霸忙笑道:「阿耶不記得了么,師傅是您和阿娘給我們請的啊!」當下他噼里啪啦的將當初自己怎麼想學功夫,家裡怎麼派了幾個師傅過來,沈英又怎麼降服了另外幾個師傅,然後對凌雲、小魚和玄霸開始因材施教的過程,都簡單說了一遍。凌雲也委婉補充了沈英後來因憐憫吳四等人,不得不做了寨主的事。

李淵腸子都快悔青了:他就說嘛,好好的三娘,幾年不見怎麼就成了好漢?原來是自己請了個匪首給她當師傅!面上卻不得不端出笑臉,連連讚揚沈英高義。

沈英如何看不出李淵的心思?待到凌雲說得差不多了,才笑道:「我的寨子其實就在葦澤關北邊,如今在井陘也算消息靈通。因此國公一到獲鹿,我就跟沿路的山寨都打了招呼,讓他們不得動手。

「誰知昨日有人告訴我,從外頭來了一撥形跡可疑的生人,我去看了看,發現他們實在不像尋常盜匪,這才出手制住了他們。一番詢問下來,他們招供說是跟國公有仇,人人口徑都是一般無二,我這才想著,那就不費這個勁了……」

李淵聽到前半句就已目瞪口呆:原來是這麼回事,自己的這番謀劃竟然差點就悉數付之東流了!聽到最後一句,他更是心裡一跳,脫口道:「你將他們如何了?」這報仇的口徑原是他怕事情有失,早早定下的。如此,就算有人落入仇敵之手,也不會露出端倪,沒想到捉住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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