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生死離別 第十八章 恍然大悟

七月流火。

不知是不是連日陰霾的緣故,彷彿一夜之間,暑氣就消退了大半,尤其當車隊過了真定,迎面就是滹沱河,微風從寬闊得宛如湖面的河道上吹來,那份帶著水氣的涼意,在沉悶的午後時分,讓人精神都能為之一振。

眾人已頂著烈日趕了七八天的路,此時才終於覺出了一絲清爽,騎馬的人不由都放緩了韁繩,坐車的幾個也都捲起帘子吹起了涼風,就連彆扭了一路的元吉都忍不住提馬衝到了河灘之上,踩著水花轉了一圈才回來,眉宇之間彷彿都明朗了許多。

柩車之側,他這舉動自然算不得莊重,然而在這片清朗開闊的大河前,在午後宜人的涼風裡,人人心裡都多了幾分莫名的輕快,只是不好像元吉一般表露出來;唯有建成眉頭緊皺,臉色也有些不好。元吉一眼瞥見,心裡咯噔一下,脫口道:「我、我是去洗一洗馬蹄子!」

眾人差點沒被一聲逗笑,建成也驀然回過神來,不贊同地看了元吉一眼,見他老老實實地回來了,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抬頭看到遠處的浮橋,他的眉頭不禁再次皺成了一團,心底那壓了好幾日的念頭也不可抑止地翻了上來——

過了眼前的中渡橋,這條路就要分成兩個方向了,往南是一馬平川的大道,只要再走一百多里,就是老家邢州;往西則很快就會進入山區,他們要走的百里井陘雖是橫穿太行山脈的主道,卻也頗有車不能方軌、馬不能並行的崎嶇之處,更別說還要走上一千多里才能到達長安……

不管怎麼看,這件事都荒謬到了極點!

眼見著浮橋漸行漸近,他再也忍耐不住,催馬追上了凌云:「三娘,我們當真還要往西走么?」

凌雲這幾日也有些心神不寧,聞言不假思索地回道:「先往南。」

建成怔了一下,隨即便是大喜過望:「三娘你……總算想通了?」

凌雲這下才反應過來,心裡一聲長嘆,解釋道:「是先到南邊的石邑,再折向西北,明日一早從獲鹿進井陘。」這條路雖然遠些,但道路更平坦,走起來能省些力氣——畢竟前幾日良叔一直在催促他們快走,今日過了真定之後,卻又在明裡暗裡地提示她,可以不必那麼著急了……她有種預感,有些事情,很快就要揭開謎底了!

建成自是失望到了極點,停了片刻還是沉聲道:「三娘,我以為,此事還是該三思而後行,母親這般決斷,實在是毫無道理!」

毫無道理?凌雲本來還準備解釋兩句,聽到這話,卻是一個字都不想說了,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這位兄長。

建成早已準備了一大篇道理,但被她這麼一看,頓時都說不出口,心裡卻又多了份莫名的煩躁,脫口道:「三娘這是何意?我難道說錯了不成?」

他有沒有說錯,自己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么?凌雲不知為何又想起了何潘仁的話,沉默片刻才道:「這也阿耶的意思。」

阿耶?建成頓時更加鬱悶,阿耶這些年除了順著阿娘還會做什麼?對待元吉是這樣,安排阿娘的後事時也是這樣!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阿耶還不是都聽……」

這話還未說完,後頭突然遠遠地傳來了一聲:「大郎!二郎!」

這聲音實在是耳熟無比,眾人都嚇了一跳,回頭看去,卻見後面塵土飛揚,一彪人馬飛奔而來,最前頭那個赫然正是李淵!

父親怎麼追過來了?

建成大吃一驚,忙撥馬迎了上去,凌雲幾人自然也跟在後頭。待迎住李淵,他們才發現,李淵不但是一身風塵,面孔也粗黑了不少,顯見是連日趕路,好在精神還足。見到幾個孩子,他的眼裡幾乎是熠熠生輝:「好,你們都很好,這一路倒是沒有耽誤!」

世民笑道:「都是三姊姊分派得好,不過阿耶,您怎麼來了?」

李淵並未做聲,而是轉頭看向了後面。幾人也跟著他看了過去,只見李淵身後除了府里的十幾位幕僚隨從,還有兩個面白無須的陌生面孔,而最前頭的,卻是一身玄色勁裝的柴紹。凌雲看到他,心裡便是一震,一時間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那兩個生面孔里年長些的見李淵回頭,忙笑道:「幾位公子都不是外人,國公但說無妨。」

李淵笑著點頭,這才轉頭對兄妹幾個道:「其實你們柴大哥此次從長安過來,是專程來報信的……」他言簡意賅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遍,四兄弟都越聽越震驚,建成更是脫口道:「元賊竟也勾結在了裡頭?父親是奉旨去拿他,他真真是……活該有今日!」

世民自然也是又驚又喜,但往李淵身後看了幾眼,還是擔心道:「父親怎麼就帶了這幾個人?還有劉先生他們……」他跟著李淵辦事的時間最久,自然看得出來,那幾個最得力的人竟都沒有跟過來。

李淵擺手打斷了他:「涿郡那邊還有事情收尾,劉先生他們隨後自會趕去,如今情勢瞬息萬變,我得儘快趕到弘化,到那邊再調動軍士也不遲。」

建成和世民恍然點頭,但心裡還有好些疑問,少不得圍著李淵問了下去。凌雲聽著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起來:這一切,已印證了她心裡的猜測,而這些猜測已連成了一條長線,正指向她最不願回想的那個時刻……

後頭的柴紹也是一眼就看見了凌雲,見她瘦了不少,也愈發沉默,連神色都有些恍惚,再沒有平日里銳利鎮定的模樣,目光便不知不覺地多了些柔和。玄霸不能騎馬,自然不好湊到李淵跟前去,索性讓馬車停在稍遠的地方,目光卻是有意無意地看向了柴紹。見到他此時的神色,他心裡有個地方彷彿微微一松,不由得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世民自然也瞧見了柴紹,隨口問道:「柴大哥可是也要隨阿耶一道去弘化?」

李淵回頭看了柴紹一眼,這才笑道:「那倒不是,你們柴大哥奉旨回長安報信,只是井陘山路難行,盜匪出沒,有他帶著我們過去,內侍們也放心些。」說話間,目光卻在凌雲臉上一轉,見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不由搖頭微笑起來。

他這微笑原是一閃即收,但突然間只覺得背後微凜,彷彿有目光如刀而來,他心裡一驚,轉眸看去,卻見何潘仁不遠不近地跟在玄霸的車後。對上李淵的視線,他垂眸欠了欠身,姿態優雅,嘴角含笑,並沒有半點異樣之處。李淵愣了一下才點頭還禮,只覺得自己定然是花了眼!

此時建成和世民也都問得差不多,李淵便作勢回頭笑道:「兩位中使莫怪,兒郎們實在話多,耽擱中使的時辰了,咱們這就出發吧。」

兩位內侍相視一眼,都忙不迭地搖頭:「哪裡哪裡,國公客氣了。」那年輕些的更是笑道:「今日橫豎只能在獲鹿落腳,明日一早才好走井陘,國公不必著急,大伙兒正好一道過去。」

李淵想了想嘆道:「多謝中使體諒!今日乃是初一,說來還是拙荊朔望祭的日子,我這心裡……」他傷感地搖了搖頭,但還是道,「只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勞累中使們等候的道理!」說著便點了兩名隨從,讓他們快馬加鞭去獲鹿打點住處,又讓其餘人等陪著內侍先過去,自己隨後自會趕到。

兩位內侍推辭不得,到底還是向棺木遙遙行禮,牽著馬從右邊過了靈車,這才重新上馬,一路直奔西南而去。

柴紹也留了下來,跟建成世民互相見禮後,便帶馬到了玄霸跟前,上下打量了他好幾眼,臉上露出了笑容:「一路辛苦了吧?我看你氣色倒還好。」

玄霸笑道:「多虧了何大哥的馬車和靈藥,我這幾日倒是比之前還過得輕省些。」

何大哥?柴紹心裡一動,抬眸往前瞧了一眼,卻見何潘仁帶馬停在離他們數丈的地方,絲毫也沒有過來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滹沱河水。他的神色也不見得有什麼特別,但不知怎地,卻彷彿離所有的人都已無比遙遠;河風吹在他淺色的衣袂上,幾乎有一種就要凌風而去的縹緲……柴紹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眼光,對玄霸笑著點了點頭:「那倒真是要多謝何大薩寶了。」

凌雲此時的心思卻全然不在旁人身上。眼見著隨著內侍們的走遠,李淵的目光就如凝在了柩車之上,神色似悲似喜,彷彿有無數話語又不知從哪裡說起……她終於忍不住問道:「阿耶,這些是不是阿娘她……」她臨終前的交代?

李淵回過神來,轉眸看著身邊的幾個孩子,終於緩緩地,用力地,點了點頭:「是。」

「你阿娘已經算到楊玄感必然作亂,斛斯政也難辭其咎,讓我準備好了元弘嗣跟他的通信,只等事發後獻上信件,自能謀到關右之職;而你們幾個自然也得提前出發,取道太行,這樣咱們就能在井陘匯合。你們放心,阿耶都已經安排好了,回頭自有法子讓那兩名內侍開口,讓他們求著你們兄弟,跟我一道去弘化!」

「大亂將至,這是我們家保全今朝,謀求日後的唯一法子!」

李淵聲音其實壓得極低,建成卻只覺得耳邊彷彿有巨鐘響起,一切彷彿都變得有點不真實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這才是阿娘要回葬長安的真實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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