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生死離別 第十章 萬念成空

外書房裡,隨著李淵的問話聲,從窗外傳來的蟬鳴突然間變得極為刺耳,一下緊接著一下,無休無盡,聲嘶力竭。

大概是這聲音太過聒噪,看著李淵幾乎稱得上慈祥的笑臉,柴紹只覺得心頭一陣發慌:唐國公是知道了什麼嗎?還是在疑心著什麼?不然好端端的,他為何突然會問自己——

「有沒有想過成家立業的事?」

要說起來,這件事,他當然……是想過的。

這些年裡,多少人跟他說過,他也該正經成個家了,他不能讓後院這麼亂下去了。他卻一直沒太當回事。直到最近,這念頭才不斷從心底翻起,是因為厭倦了家裡那些愈發讓人煩亂的風波,還是別的什麼緣故?他不知道,他沒想好,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去想!

所以此時此刻,他又該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尤其是,問話的人,還是唐國公!

李淵見柴紹神色沉凝,默然無語,頓時也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太著急了?這種事,原是要找個合適的時機徐徐提起,才能水到渠成。眼下卻顯然是最不合適的時候——柴大郎剛剛說完楊家造反的事,自己就接著這麼追問,會不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在試探他,甚至是在逼迫他?

兩人心頭各自忐忑,都不知該如何開口。一時之間,書房裡的靜默彷彿比書房外的蟬鳴更加令人心煩意亂。

柴紹心知不妥,念頭急轉之下忙要開口,李淵卻已搶先打了個哈哈:「大郎勿怪,老夫年紀大了,難免啰嗦,瞧著大郎風塵僕僕的模樣,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家長里短的事,見笑了!大郎一路辛苦,待會兒還要繼續趕路,不如先下去休整片刻。若缺了什麼,儘管吩咐下人便是。」

柴紹怔了一下:自己原來是想多了,國公只是隨口一問,並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如何打算!他原該對此感到輕鬆才是,但不知為何一顆心卻怎麼都落不到實處,眼見著李淵已比了個「請」的手勢,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叫了聲:「國公!」

他還有事?李淵納悶地瞧著柴紹。

柴紹自己也有些茫然,但到底還是深吸了一口氣,端端正正地向李淵行了個禮:「晚輩一切但憑國公安排!」

一切但憑自己安排?他的意思是……李淵心裡一松,臉上再次露出了笑容:「大郎放心!」他就說嘛,阿竇的安排總是不會錯的,她從來都沒有錯過!

彷彿胸口有個機括被這念頭觸動,他心頭突然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忙掩飾地搖了搖頭,轉身往外走去:「大郎請跟我來。」

柴紹瞧著李淵的背影,也暗暗地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但這一刻,心裡某個地方卻彷彿安定了下來:既然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做,那就讓國公做主好了,他這麼相信自己,提攜自己,自己原該多聽他的,更別說自己還欠了他們一家那麼多……

他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從屋裡走到院外,樹上蟬鳴聲自是愈發的響亮,但不知為何卻一不再刺耳。在清晨的微風裡,這聲音彷彿帶上些悠然的意味,一聲一聲地傳出了老遠。

凌雲的院子里,此時卻是一片安靜。看著從屋裡走出的何潘仁,凌雲和世民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何潘仁的神色還算平靜,看著兩人輕聲道:「三郎已經睡著了。」

凌雲眼眸不由一亮,玄霸病發之時,呼吸都困難,更別說入睡了,適才她跟巢太醫說話,都不敢留在上房,就怕讓玄霸聽見。如今何潘仁進去看了玄霸這麼一會兒,玄霸就能睡著了,難不成他真的有什麼法子……

何潘仁深深地瞧了她一眼,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會治病,只是略懂些調香製藥的門道。三郎的心疾,我也不知該如何下手,如今只能讓他呼吸平順些,讓他能好好休息休息。」

凌雲眼裡的光芒驟然黯淡了下去:難道真的是什麼辦法都沒有了?三郎今後真的沒法康復了?可他是那麼愛動愛鬧的一個人,他還想走遍天下,想去行俠仗義……她相信何潘仁的手段,相信他會盡心儘力,如今連他都這麼說,自己還能再為三郎做些什麼?

一旁的巢太醫卻忍不住皺眉問道:「不知這位公子是用了何種藥物?藥效過後對身子可會有什麼妨礙?」讓人放鬆入眠的葯並不稀罕,只是多少都有不利之處,就如那救急丸,用得多了,便是催命符,這胡商可別不知輕重!

何潘仁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太醫放心,三郎與何某這一路上也算是禍福與共,何某自然知道輕重。」

轉眸瞧著凌雲,他這才放緩了語氣解釋道:「我給三郎用的,都是在塞外高山苦寒處所得的良藥,雖不見得有什麼奇效,對身子卻都是有益無害的。如今你也不必太過憂心了,三郎年輕開朗,多養幾年,誰知會不會有別的奇遇?只是眼下這些葯我身邊帶的不多,回頭得讓人繞道去長安采些過來,想來也不會耽誤什麼。」

他的聲音低沉舒緩,一字字道來,彷彿自有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凌雲定了定神,搖頭道:「那倒不必,我們要送母親回長安,這兩日就會出發。」

何潘仁好不意外:「這兩日就出發?你們都要出發?」

凌雲心裡也是一陣煩亂,母親的遺願就是要儘快回長安,可此事長兄和四郎根本就不同意,二郎也有些為難,只能自己和三郎出面,但三郎這身子……她忍不住看了世民一眼。

世民不由苦笑起來:「阿姊,這件事,自是阿耶怎麼決斷,我便怎麼去做,但不管怎樣,照顧好三郎,都是我的分內之事。」

凌雲點了點頭,沒有做聲,二郎自然也是關心三郎的,只是有些事,她還是沒法放心交給他。

何潘仁也是眉頭微皺,沉默不語,心頭的疑惑也更深了幾分,這位唐國公的行事當真是出人意表,難不成他早就預料到了什麼?那這次那位柴大郎帶來的消息……

靜默之中,還是世民打起了精神問道:「不知何大薩寶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何潘仁目光悠然地看著院外,搖了搖頭:「我原是打算拜見國公的,如今看來卻是趕得不巧了,國公未必還有時間見我。」

世民忙道:「薩寶多慮了,家父只是一時分身乏術,他已反覆叮囑我好好招待薩寶,回頭會親自過來向薩寶道謝,怎會沒有時間?」那些馬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阿姊和三郎能及時趕到,原是多虧了這位胡商薩寶的,他們家所欠的,又何止是那幾百金的馬錢?

何潘仁笑了笑沒有說話,世民看著他的笑容,心頭不由一動:這位大薩寶難道又看出什麼來了?

他正要詢問,就聽院子外有腳步聲由遠而近,後頭還有人緊緊跟隨,不由得鬆了口氣:「大薩寶這回許是沒有猜中,家父只怕已經過來了!」

他話音剛落,就見院門外疾步走進一人,卻並不是李淵,而是建成。

建成的性情自來溫和穩重,此時卻是一臉郁怒,臉色比跟在他身後的元吉彷彿更加難看,進來也不寒暄,劈頭便問:「你們到底又跟父親說了些什麼?」

凌雲和世民相視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世民奇道:「阿姊和我這半日都還沒見著父親,怎麼?父親又有什麼吩咐了?」

建成冷冷地道:「父親說了,他要即刻趕往遼東,我們明日必須動身回長安!他還說,還說……」他看著凌雲,神色又是氣惱又是不解,卻沒有再往下說。

世民愈發納悶:「父親還說了什麼?」

建成臉色更是陰沉,元吉卻是沖著凌雲「呸」了一聲:「我還當你是個好的,沒想到你比李二還壞!」

他們是沖著自己來的!凌雲心裡微沉,就聽院門外有人嘆了口氣:「四郎休得無禮,國公有令,此次扶棺回京之事,全由三娘做主,幾位郎君都要聽三娘分派,若是不服,三娘儘管代國公出手,總之,絕不能讓他們走錯一步。」

隨著這話語聲,良叔從外頭走了進來,進門便向凌雲行了一禮:「國公讓老奴和周嬤嬤來協助三娘子,老奴願聽三娘差遣。」他的身後,周嬤嬤也跟了進來,向凌雲屈身行禮:「老奴見過三娘。」

她和良叔,自來是一個管內院事務,一個管在外行走,兩人的表態,自然也代表了國公府所有下人的態度。

建成在聽到李淵的吩咐時,就覺得又是震驚又是恥辱:明明他是長兄,卻要聽妹妹的分派,這叫什麼事?但父親顯然已鐵了心,說什麼有不得已的苦衷,日後他們自然明白;隨後更是直接問他,是不是要違抗父母之命,是不是要忤逆不孝?

他憤怒之餘,只想找凌雲說個清楚,沒想到府里的下人們居然也都擺出了這樣的態度,竟然也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想到這裡,建成的臉色不由漸漸變得鐵青,元吉瞧見兄長的臉色,一張小臉也變成陰沉沉的,盯著凌雲的目光滿是憤怒。

凌雲自然也有些詫異,但轉眼間便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他有事要立刻趕往遼東,無暇顧及母親的後事,也只能全權交付給自己了。畢竟長兄不願讓母親葬回長安,二郎也是左右為難。既然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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