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生死離別 第五章 喪心病狂

人死,真的就如燈滅么?

凌雲眼前的廳堂里,燈燭正在一盞一盞地被熄滅。那些曾徹夜燃燒的焰光,湮沒得無聲無息,剩下的縷縷青煙,也轉眼就消失在了空中;那一根根白蠟、一支支銅盞,依舊靜靜地佇立在那裡,然而沒有了跳動的火焰,它們看上去都是那麼僵硬且冰冷,彷彿是燈火留下的……屍體。

是的,屍體。

指尖上彷彿又傳來了冰涼的觸感,凌雲不由轉眸看向了更近的地方——就在兩道門楹間的竹席上,在那層層疊疊的錦被華服下,母親的身體也是冰冷僵硬的。在昨日清晨為母親斂發時,凌雲碰到了她的臉頰,那種感覺,讓她頃刻間就明白過來:眼前這具身體,只是母親停留過的皮囊;至於母親,她那麼渴慕過,埋怨過,疏遠過,最後才得以親近的母親,其實早就離開了。

她已經做完所有需要做的事,對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任何的留戀。

就如,燈燭熄滅,青煙散去。

這裡所有的哭泣、呼喊、傷悼、哀榮,都已與她毫無關係,不過是他們這些活人的慰藉……可是,為什麼不呢?正是這些繁複到令人筋疲力盡的禮儀,模糊掉了生與死的分隔,讓他們還能自欺欺人地覺得,他們還能為母親再做點什麼。

就像這兩天來,她聽到的無數悼念,千篇一律地讚美母親「無慚婦道,克盡母儀」,有「令淑之德,柔婉之姿」,尤其是「孝感天地」……聽得多了,連她都要恍惚起來,自己親眼見到的那個認定自己無需諒解、也絕不原諒的剛毅女子;別人交口稱讚的那個為了照顧祖母,可以一個多月都衣不解帶、足不釋履的柔順女子,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母親?

可惜的是,有些東西,終究是這一切努力都欺騙不了,模糊不了的……

隨著廳堂深處最後一支蠟燭的熄滅,大斂的時辰已到。斂者魚貫而出,為竇氏做了最後的整理,跪在堂前的兄弟四人也紛紛起身,要把母親的屍體抬入棺木,完成大斂中最重要的奉屍之禮

只是看著搖搖欲墜、簡直無法邁步的長兄建成和臉白唇青、幾乎無力起身的三郎玄霸,凌雲差點也站了起來,好在元吉立刻扶住了建成,世民也伸手拉起了玄霸,他們各自悶頭走到門內,略一調整位置,便合力抬起了竇氏的屍身。

這還是他們四兄弟第一次齊心協力地做事,但見屍身一離地,玄霸的臉色頓時更白了;建成的目光卻是直勾勾地落在竇氏的面衣上,彷彿想透過這層遮蓋看到母親的面孔;元吉東張西望了幾下,臉色陰鬱得幾乎能滴下水來;倒是世民神色還算鎮定,雖然眼圈發紅,卻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從門內到停棺所在的東階,不過十步的距離,凌雲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們,只覺得每一步彷彿都顫巍巍地踩在了她的心口:一步、兩步、三步……

眼見著他們終於來到了東邊的石階,將屍身移到棺木上方,只要緩緩放下,便算大功告成;但不知怎地,元吉看了世民一眼,手上突然脫力般地往邊上一滑,竟沒能托穩竇氏的右腿;他這一失手,和他相對而站的玄霸頓時再也支撐不住,身子往前一栽,竇氏的雙腿便直直地墜了下去,在棺木里放出了一聲悶響。

建成原就有些神思恍惚,這一驚之下,差點脫手,好在世民眼疾手快,伸手往前一托,穩穩托住了竇氏的頭肩,輕輕地放進了棺木。停了片刻,他才直起身來,目光在元吉的臉上一掃,臉色已冷到了極點。元吉也神色桀驁地瞪著他,老大不客氣地哼了一聲。

凌雲只覺得心裡一沉,以她的目力,自然瞧得清楚,元吉是故意的,他是故意在挑釁,故意要搗亂,故意想激怒世民,以世民的脾氣,還有玄霸的身體……她忙疾步走了過去,只是還沒來到跟前,卻見世民已退開一步,示意斂者過來蓋上衾被,竟是再沒多看元吉一眼。

元吉的臉色頓時更加難看,還想開口,突然瞧見凌雲過來,這才扭頭不語。凌雲心裡好不惱怒,只是發作不得,轉身先扶住了喘息不止的玄霸,低聲問道:「你要不要緊?」

玄霸本已疲憊之極,這一下又是脫力又是驚嚇,唇色已變成了青紫色,凌雲心頭大震,忙伸手給他順了順氣,小七也幾步趕了過來——她們原是早有準備,此時凌雲一手掏出藥丸,小七便拿起了水囊,動作熟練無比地給玄霸餵了下去。

這下眾人都瞧出了不對,元吉的臉上也露出了窘迫擔憂。好在這救急之藥效用發作得甚快,過了片刻光景,玄霸的臉色總算慢慢地緩了過來,眾人這才鬆了口氣。李淵當下令人將玄霸扶了下去,這邊蓋棺、致祭、哭踴之禮依次而舉,待到日上三竿,大斂便告結束,眾人都要回去換上正式的喪服了。

凌雲心裡惦記著玄霸,原是比旁人走得快些,只是走出主院不過十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痛叫,一聲怒喝。

她回頭一看,卻見元吉已倒在地上,世民還要上前揮拳,卻被建成擋住了,口中怒道:「你這是做什麼!」

世民顯然比他更怒,指著元吉道:「你沒瞧見他做了什麼?」

建成皺了皺眉,依然道:「他年紀尚小,脫力失手也是有情可原,再說就算要罰,也自有父親和我來動手,二郎還是先回吧。」

世民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阿兄,這些日子,他是怎樣無事生非的,你都瞧見了,他每次對我出言不遜,我也都忍了。但他今日所作所為,實在是喪心病狂,你難道還要縱容下去?」

建成的神色也變得有些難看:「二郎慎言!三胡他今年才十一歲,不知輕重是有的,但喪心病狂這樣的罪名,他可承受不起!」

另一邊的元吉這一下挨得顯然不輕,此時才掙扎著爬了起來,冷笑道:「李二,你算什麼東西,也敢打我!」說著便從建成身邊轉出,對著世民的肚子一腳踹了過去。

他這一下來得又快又刁,世民的視線被建成所遮攔,竟是沒能提防,眼見著這一腳就要踹中,元吉卻突然往後仰了過去,隨即便扎手紮腳地掙了起來——卻是凌雲從後頭扭住了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都拎了起來。

眼見他已被憋得面紅耳赤,凌雲這才鬆手將他放在地上,冷冷地問道:「你知不知錯?」

元吉一跳幾乎沒三尺高:「你才錯了呢,你居然幫著他來打我!」

凌雲瞧著他眼裡橫生的戾氣,伸手又將他一把拎了起來:「你知不知錯?」

元吉氣得伸腳亂踢,凌雲如何能讓他踢到?隨手兩下拍在他的小腿上,這一下手上便沒大留情,疼得元吉慘叫了起來。

建成瞧著凌雲出手,原是有些發愣,此時再也忍耐不住,忙上前抱住了元吉,對凌雲苦笑道:「三娘息怒,元吉年幼無知,都怪我教導無方,才讓他舉止失措,言語無禮,回去我一定會好好教訓他。」

凌雲瞧著他著急痛心的模樣,只得鬆了手,卻還是忍不住道:「阿兄,四郎他……」他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建成嘆了口氣,神色愈發苦澀,他當然也知道小四的性子不好,只是這些年他幾乎是又當爹又當娘的把他拉扯大,眼見他從人人厭棄的小怪物一點點變回了正常模樣,又怎麼忍心對他太過苛責?何況這一次他如此膽大妄為,其實有一大半也是為他這個做兄長的出氣……

世民忍不住道:「阿兄,既然你說要教訓他,何不讓他先知錯,認錯?」

建成抬起眼帘看了世民一眼,淡淡地道:「二郎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就不必在這裡動手了,總要給四郎留些顏面。」

世民的火氣不由「騰」地又冒了出來:「給他留顏面?他難不成給阿娘,給我們李家留了顏面?他連阿娘……連阿娘都敢冒犯,他還配有什麼顏面!」

建成臉色一沉:「二郎,他才多大?不過脫力失手而已,你難道非要給他扣上這麼大的罪名?」

世民氣道:「我……」

他話未說完,身後有人冷冷地道:「幾位郎君不必爭吵了!」

幾個人回頭一瞧,卻見周嬤嬤面如寒霜地站他們身後,目光盯著元吉,一字字道:「國公有令,四郎既然病重乏力,就回去好好休養,不必再來這邊了!」

父親這是不讓元吉參加母親的葬禮了?建成驚道:「這怎麼行?我去找父親說說!」

元吉卻在一怔之後,尖聲怒道:「不來就不來,當我稀罕呢!」說完轉身悶頭往外就沖,建成叫了兩聲,怎麼都叫他不住,左右為難之下,到底還是先追元吉去了。

世民瞧著他們的背影,恨恨地長出了一口氣,又向凌雲點了點頭:「阿姊,我先回去換身衣服,再去看看三郎如何了。」

凌雲默然頷首,眼見著世民也越走越遠,這才轉身對周嬤嬤道:「嬤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嬤嬤猶自死死地盯著元吉消失的地方,心神激蕩之下,不假思索道:「夫人原本就說了,不讓他來奉屍舉孝,是國公不忍,這才讓他有機可乘!夫人果然沒有看錯,她從來都沒有看錯過,他就是來讓夫人生死都不得安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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