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劍指涿郡 第三十一章 一鳴驚人

暮色已濃,從驛舍的斷牆上看去,驛道上,那支打著火把直奔這邊而來的馬隊自是分外顯眼;然而更顯眼的,卻還是站在驛舍前的何潘仁主僕——

阿祖依舊是一身黑衣,手持一根巨大的火把,看去愈發如鐵塔般高壯駭人,何潘仁則是一襲白袍,負手而立,說不出修長飄逸。在濃黑的夜色里,在搖曳的火光下,這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簡直就像剛從荒山廢墟里走出的山魈狐魅,全然不似塵世中人。

馬隊的人顯然也瞧見了他們,前頭的騎者吃驚之下都忙不迭地勒住了馬韁,後頭的卻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時間,馬隊里呼喝聲、馬嘶聲響成了一片,原本還算齊整的隊形頓時也亂成了一團。

小魚早就坐在牆頭上等著看熱鬧了,見此情形,笑得差點沒摔下來;凌雲原已扣了弓箭在手,此時也不禁莞爾;玄霸等人更是失聲大笑,唯有那小乙笑著笑著,突然笑不出來了。

馬隊那邊,那領頭者見勢不對,忙撥轉馬頭,高聲喝道:「停下,都停下!」

在他的呼喝聲中,騎者們漸漸地控住了坐騎。領頭者這才轉身過來,仔細往這邊瞧了幾眼,突然笑了起來。

他揮手止住了後頭的人馬,自己帶馬上前,來到離何潘仁主僕幾步遠的地方,抱手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兩位好漢!那三郎想來也在附近了。還請諸位不必驚慌,在下並無惡意,率眾前來,不過是仰慕三郎的人品手段,想與三郎好生商討商討,還請兩位幫我去通傳一聲,就不必故弄玄虛了吧?」

阿祖手裡的火把在夜風裡獵獵作響,照得此人的臉孔也有些明滅不定,但離得這麼近,誰都不會認錯,來人正是今日早間帶他們去見鄭家父子的那位匪首。

眾人都好不意外:這人在鄭家馬匪里地位顯然不低,帶著這麼多人連夜追來,到底打著什麼主意?凌雲不由便瞧了小乙一眼,卻見他苦著臉直搖頭,顯然早已認出了來人,卻並不知道他是來做什麼的。

驛舍前,何潘仁的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意外之色,微笑著撫胸行禮:「楊當家深夜來訪,如此盛情,論理,我家三郎是該親自前來招待的,奈何他眼下還有事要辦,難以分身,因此特意讓我在此等候,楊當家若有什麼吩咐,不妨跟我說說。」

他這聲「楊當家」一出口,那領頭者心裡頓時一驚——他雖然領了凌雲等人一程,卻並未報過自己的名姓,怎會被對方一口叫破?他心裡念頭急轉,突然想到給他們帶路的小乙,這才笑道:「小乙好生多嘴,我這賤名也值得他跟諸位提起!」

何潘仁輕輕挑了挑眉:「這與小乙何干?行走中原,誰不知武安楊公卿的大名?楊當家膽大心細,手段了得,在飛狐徑鄭家麾下原是屈才,如今可是已決心要自立門戶了?當真是可喜可賀!」

這一下,楊公卿幾乎沒倒退一步,小乙能告訴這些人他的籍貫名姓,卻絕不可能知道他另立山頭的事——就是因為鄭大郎今日在比試中先是丟人現眼,後來又大發雷霆,山寨里人心浮動,他才終於有機會拉出了一幫兄弟!在小乙帶著這些人離開時,他自己對此都還沒什麼把握,事成之後,幾乎又是立刻帶著最精銳的人手追過來的,不可能有人能提前給他們報信……那眼前這個生得有如妖魅般的胡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驚懼之中,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刀柄,何潘仁卻笑得依舊風輕雲淡:「楊當家不必驚慌,在下並無惡意,有話直說,不過是仰慕楊當家的心胸氣魄,想與楊當家開誠布公而已。楊當家若有什麼吩咐,就不必拐彎抹角了吧?」

這幾句話,分明是把楊公卿之前那番不動聲色的威脅,照臉又甩了回來。楊公卿心頭又驚又怒,卻也知曉,李三郎這幫人只怕比他想像的更有手段,就是眼前這個胡人,也不光只會坑蒙拐騙而已,自己之前那番打算……

定了定神,他總算在臉上又擠出了幾分笑意:「既然如此,楊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在下雖然不才,與滏口的那幾位當家倒還有幾分交情,今日諸位離開不久,那邊就有人趕來報信說,有人借著給鄭家送馬的名義,騙得他們讓開了道路!」

這話一出,在牆頭靜觀其變的凌雲等人都是恍然:原來如此!滏口那幫人看來還真是氣急了,居然派人日夜賓士,沿路報信!

小魚忍不住低聲問道:「這姓楊的帶人追來,難不成是想幫那□□?」

凌雲搖了搖頭,輕聲道:「馬!」

馬?小魚猶未反應過來,何潘仁已搖頭笑道:「原來如此!楊當家這麼急著趕來,想必是來提醒我等,此事瞞不得許久,我等若不想走漏消息,節外生枝,最好是把這幾匹坐騎都送給楊當家的,以免惹禍上身,是也不是?」

楊公卿心頭不由一跳:此人還當真有些邪門!不過對方既已挑明,他索性也笑道:「閣下說笑了,無功不受祿,我楊公卿哪敢平白無故就讓諸位割愛?只是諸位大概還不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上谷郡,如今那邊可是清河張家的朱當家說了算,他的脾氣不比我等,說一不二,辣手無情,幾位的馬如此顯眼,定然過不了他那一關,因此,我才帶了兄弟們趕了過來,想跟諸位先把馬換上一換,以免諸位不知深淺,平白惹上麻煩!」

難為他能把搶馬之事說得如此清新脫俗,何潘仁不由啞然失笑:「多謝楊當家,楊當家的一片好心,我等原該領情,只是這些馬我等早有安排,實在不好跟人交換。楊當家大概也不知道,我家三郎也有些說一不二的脾氣,手中的刀箭更是例無虛發,無情之極。楊當家又何必為了幾匹馬而惹這個麻煩?其實這樣的馬,我手裡還有不少,楊當家的若是喜歡,待得此事一了,我會親自給當家的再送幾匹過來,就當賠罪,你看如何?」

何潘仁的話說得自然不算客氣,楊公卿卻是大笑了起來。他的目光往何潘仁身後的黑暗處掃了掃,朗聲道:「楊某自然知道,三郎箭法如神,手段高超,楊某萬萬不及,只是楊某還有六七十個兄弟在後頭,人人都善於騎射,熟悉道路,跟那清河張家的好漢們多少也有些交情。如今我們兄弟剛剛離開鄭家,若沒幾樣拿得出手的東西,實在不好立足,就是我楊某,做不成事,也當不得他們的家做不得他們的主。請恕我等實在不忍眼見著諸位的寶馬最後歸了別處,少不得一路相隨,勸說幾句,若是因此妨礙了諸位趕路,耽誤了諸位的時辰,還望諸位莫怪!」

他當然知道李三郎的本事,不過他既然敢帶著人追過來,自然也是打聽清楚了的——李三郎他們根本就是急於趕路,一路上是能騙則騙,能闖則闖,到了這邊,大概是怕馬隊圍追堵截,才想出比箭賭馬的說辭。如今他拿出這副不換馬就死纏到底的架勢,就不信這些人不怕耽誤時間!

大家無非是賭,他既已經看清了對方的底牌,那這場賭,他就不會輸!

聽到楊公卿的笑聲,凌雲一顆心早已沉了下去:他說得對,他們有六七十個人,人人都有馬,自己縱然能活捉了他,也不能把其餘人等一網打盡,更不見得就能讓他們投鼠忌器;他們可以一路糾纏,還可以去跟上谷的盜匪通風報信,他們如今一無所有,也絕不會有任何顧忌……自己總不能為了幾匹馬,就冒這麼大的風險,讓他們所有的努力都功虧一簣吧?

一邊的小魚狠狠地磨了磨牙,低聲道:「娘子,實在不成,你就先答應了他,我在後頭悄悄綴著他們,一有機會就割了他的人頭,搶回這些馬!」

良叔搖頭嘆了口氣:「唯今之計,大概也只能先讓這一步了。」

驛道外的何潘仁似乎也怔住了,沉默良久,突然冷笑了一聲:「楊當家當真是好膽量,好手段!」

楊公卿笑著搖頭:「楊某賤命一條,不敢與諸位相比。」

何潘仁抬頭瞧著楊公卿,俊美的面孔上滿是陰霾,卻到底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隨即便冷著臉問道:「楊當家,你既然說是換馬,那你帶來的這些馬,可容我等去挑上一挑?」

他這是答應了?楊公卿心頭一喜,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那是自然,除了我的這匹坐騎,其餘的馬,隨便閣下挑選!」

何潘仁再一次沉默了下來,挺拔的身姿彷彿都帶上了幾分頹意,最後才深深地嘆了口氣:「既然如此,請楊當家容我帶著隨從過去挑幾匹馬。」

楊公卿心裡微微一動,打量了阿祖幾眼才道:「可以,只是不能離得太近,更不能胡亂上手。」見何潘仁點了點頭,準備邁步,他忙又補充道,「還有,他能過去,閣下最好還是跟我在這邊瞧著就好。」

何潘仁皺了皺眉,到底還是停下腳步,揚聲道:「諸位,我跟你們楊當家的已經商議妥當,你們要跟我等交換坐騎。煩勞各位都把馬騎穩了,我家隨從會過去驗看幾眼,呼喝幾聲,誰的馬最是不驚不躁,便能換了我等的大宛良駒!」

他的聲音極為渾厚,清清楚楚地傳出了老遠,馬隊的人聽得都有些好笑,卻也有些心熱——這算是什麼挑馬法?不過那幾匹大宛馬他們都見過,所謂換馬,雖然不會就此歸了他們,能騎上一騎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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