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靜年這義薄雲天的一句話吼出來之後,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這感覺有點像在公司里,你趴在小格子間上跟你同事說:「你知道吧,咱們主管是個傻逼。」

一回頭,人主管正站在你身後面無表情看著你。

真是修羅場到讓人呼吸困難。

早知道林靜年要說什麼,孟嬰寧一定在她一開口提起這人的時候就直接轉移話題。

她跟陳妄的那點兒青梅竹馬情誼從「騙炮」兩個字響徹天際的那一瞬間開始大概戛然而止灰飛煙滅了。

雖然本來也沒啥情誼。

孟嬰寧覺得陳妄其實還挺慘的,慘到她不知道為什麼莫名有點兒想笑,從認識他起這人就始終扮演著反派角色,十幾年過去了,至今林靜年提起他來依然是「陳妄那個狗東西」。

但林靜年剛剛在電話里說的那些,所謂的骯髒齷齪非分之想圖謀不軌應該還是沒有的,他走那年,孟嬰寧才十四歲,正準備著中考呢。

對著一小屁孩能有什麼彎彎繞繞不應該的想法,陳妄又不是畜生。

水池子下面的塞子沒塞,裡面倒是沒存著水,但水龍頭剛沒來得及關,這會兒嘩啦啦的水流噼里啪啦一股腦的全砸在了手機上,澆花似的給澆了個劈頭蓋臉明明白白。

孟嬰寧也沒那個閑工夫尷尬了,細小聲音哀嚎了一聲,手忙腳亂把手機撈上來,跑到旁邊抽了幾張紙巾,吸掉附著在手機表面的水份。

那邊林靜年的聲音已經沒了,掀開紙巾再一看,屏幕漆黑一片。

孟嬰寧不敢開機,將手裡濕透的紙巾丟掉換了幾張乾燥的重新包起來,皺巴著臉扭過頭來,視線尋過去。

男人已經沒影兒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半點兒聲息都沒有。

空氣中還存留著未散盡的煙草味道,應該是勁兒挺大的煙,有點嗆,孟嬰寧抬手捏了一下鼻子,看著孤零零立在那兒的銀白色垃圾桶,輕輕眨巴了下眼。

確實是沒什麼非分之想的。

話都懶得跟她說一句。

她手裡捏著手機,充電口朝下邊甩邊一路往外走,下樓,絲毫沒覺得自己忘了點兒什麼。

出了酒吧門的時候陸之桓已經不在門口,早不知道跑到哪裡浪去了,好在這片兒車不難打,孟嬰寧上了出租報了地名,司機也是個性格挺活潑的大叔,把出租開出了賽車的朋克感,邊哼著歌腦袋還打著點兒,伴隨著車載音樂一腳油門衝出去。

孟嬰寧癱在後車座,手裡捏著還被紙巾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手機,思考了一下這會兒可不可能還有什麼能修手機的地方開著門。

她身子往前傾了傾,手扶著副駕駛椅背問:「師傅,請問一下現在幾點了?」

「一點了,」司機師傅一邊快樂地哼著歌一邊抬手看了眼手錶,從車鏡里看她,「小姑娘以後早點兒回家,這麼晚了,一個人不安全。」

孟嬰寧杏眼笑彎,應了,又道了聲謝:「謝謝您。」

小姑娘有禮貌又討喜,司機師傅這個夜班開的頓時更快樂了起來:「沒事兒,你們家那小區讓進車不?我直接給你送到樓下。」

又聊了幾句,車內安靜下來,孟嬰寧重新靠回到后座。

這會兒還能開門的修手機的地方是不可能有了,就是不知道裡面進沒進水,回家可以先拿吹風機吹吹再開個機試試。

她側頭看著車窗外從眼前極速刷過的一盞盞夜燈,腦子有些放空,明明半個小時前還累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麼沒了多少困意。

夜色深濃,讓人沉醉其中很容易就開始回憶過去。

……

孟嬰寧第一次見到陳妄那年七歲,她小的時候長得慢,跟同齡小朋友站一塊兒矮人家大半個頭,小小矮矮的一隻,看著像四五歲的小孩兒。

那會兒學校放暑假,院里的小孩都去了後山玩,孟嬰寧不想去,一個人在院子里鋪著小涼席的石床上睡覺,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隱約聽見汽車發動機混著說話聲,緊接著又是重物拖地的聲音,砰砰鐺鐺了好一陣。

小姑娘被吵醒,慢吞吞地坐起來,撅著嘴揉眼睛,一邊回頭抻著脖子往後瞅,也沒見著小夥伴兒們回來。

又揉著眼回過頭來,過了好幾秒,才看見石床旁邊站著個人。

孟嬰寧抬起頭來。

穿著黑色T恤的陌生少年,眉眼都隱在細碎的額發陰影后看不真切,唇瓣抿著,冷冷的,居高臨下看著她。

他整個人戾氣很重,在小孟嬰寧看來就是超級凶。

看起來非常嚇人。

孟嬰寧想起媽媽天天跟她說的話:「上學和玩的時候一定要跟大家一起,不可以自己一個人單獨一個人呆著,知道了嗎?比克大魔王最喜歡抓一個人走的小朋友。」

那會兒電視里動畫片《七龍珠》熱播,小孩兒都害怕比克大魔王。

孟嬰寧膽子特別小,尤其不喜歡這個角色,每次比克大魔王一出場,她都捂著眼睛從指縫裡頭看。

小姑娘仰著個腦袋,這麼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嘴巴一點一點的憋起來,小身子縮成一團,眼圈瞬間就含了一泡淚,害怕地快要哭了。

她睡得臉蛋紅撲撲的,柔軟的頭髮蹭得有些亂,不知是因為靜電還是睡覺壓的,有一小綹很短的劉海在腦瓜頂彎彎地翹起來,像立著根呆毛,隨著她的動作顫巴顫巴,在人眼前一晃一晃的,怒刷存在感。

少年盯著她那撮毛看了幾秒,忽然往前走了兩步。

孟嬰寧瑟縮著想往後躲。

少年抬起手來,捏住她的呆毛,往上揪了揪。

孟嬰寧嚇呆了,然後扁著嘴,嗚嗚地哭了。

於是林靜年他們一回來就看見這麼一幕,高瘦的少年手裡揪著根呆毛,滿臉冷漠的拽著晃來晃去,小姑娘在他手底下被抓著,一手捂著自己的頭髮一手死死摳住身下的石板床,幅度十分微小的掙扎,哭得特別凄慘,抽抽噎噎氣兒都喘不勻了。

聲音細細,含糊地小小聲求饒:「別抓我……你別抓我,我乖的,寧寧聽話的……嗚嗚嗚嗚媽媽救救我……」

像只被豹爪子死死摁住的奶貓。

——從此陳妄成為了孟嬰寧童年以及少女時代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也導致了林靜年對陳妄的第一印象直接就down到了谷底,再加上後來又被她誤會了幾次,這個印象分再也沒能升起來過一毫米。

陳妄站在酒吧門口等了四十分鐘,期間接了陸之州一個電話。

「找到阿桓了?」

「沒。」陳妄咬著煙,聲音有點含糊。

「嬰寧呢?」

陳妄頓了頓,瞥了下手裡的女包,面不改色:「沒。」

「那他跟我說他帶著嬰寧在那兒啊,行吧,我再給他打個電話問問,」陸之州說,「你要是看見人了直接幫我逮回來,別讓他酒駕啊。」

陳妄掛了電話,拎著的包往上提了提,借著LED燈光線看了一眼。

屁大點兒的一個小包,拉鏈敞著,裡面就只放了一個單反,半個鏡頭還露在外面。

陳妄覺得小姑娘真是神奇的物種,背個破包啥東西都裝不了還非得背,你背就背吧,走哪兒忘哪兒。

又過了十來分鐘,一輛計程車從街頭竄過來,停在門口,等了幾秒,車門被打開,小姑娘急慌慌地從上面下來。

陳妄掐了煙,抬起頭來。

酒吧街曖昧的光線給她染了一層薄色,大腿襪向上幾寸的裙擺隨著小跑的動作翻飛,孟嬰寧慌慌張張的跑近,看見他站在門口的時候愣了愣。

然後看見了他手裡拎著的包,剛剛熄滅的尷尬重出江湖勢不可擋席捲而來。

孟嬰寧抬手捂住臉,她活了二十幾年,沒有哪一個瞬間能比此時此刻更丟人。

她車都到家門口了,準備付錢的時候發現包沒在手上,才想起來之前放在了洗手台旁邊矮桌上,結果走的時候光顧著手機,把它給忘了。

好在司機師傅人好,笑呵呵又給她拉回來了。

孟嬰寧再次抬起頭來,看向陳妄的方向,男人懶散地靠站在之前她站過的位置,周身肅冷的侵略感把他和周圍柔軟糜爛的氛圍涇渭分明地分割開,巨大的反差對比惹眼又勾人,旁邊時不時有女人投來綿長視線,卻始終沒人敢上來搭訕。

計程車來回車程也用了一個小時,他就這麼一直等著來著么。

不僅幫她把包找回來了,還等著她回來拿。

孟嬰寧又感激又尷尬又歉疚,像是犯了錯的小朋友似的,小步挪了過去,站到他面前。

小姑娘今天扎了個丸子頭,長發束上去,頭一低,一截白嫩細膩的後頸暴露在空氣中。

陳妄目光停了兩秒,把包遞給她。

孟嬰寧接過來,小聲說了句謝謝。

多年不見,比克大魔王像是轉了性子,搞得她現在愧疚之中竟然還有些許的恐慌,強忍著撒腿後撤拉開距離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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