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笑面虎 第十一章 等待·行動

他的腦袋裡發出一聲聲重擊,就像命運的兩極連在了一起,不停地碰撞。

1

約翰走上木台階,上面的雪被撒了鹽後,已經清掃乾淨。他穿過一道對開門,走進前廳,那裡貼滿了選票樣本以及通知,說一場鎮民特別大會將於2月3日在傑克遜鎮舉行。另有一張通告,說格雷格·斯蒂爾森即將來訪,並附有一張他本人的照片,頭上歪戴著安全帽,咧著嘴得意地笑著,好像在說:「看我們對付他們的手段多英明,是吧朋友們?」在通往會議廳的綠色門右邊一點兒,出現了一塊讓約翰沒有料到的標牌,他默默沉思了幾秒鐘,白色的哈氣從他嘴裡呼出。這塊牌子放在木架子上,上面寫著:「今日駕駛員考試,請準備好證件。」

他推開門走進去,裡面一個大火爐散發出來讓人昏昏欲睡的熱浪,一個警察坐在桌子後面,穿著一件滑雪衫,敞著拉鏈。他的桌上攤著各種文件,還放有視力檢測儀。

警察抬頭看約翰,他感到心往下一沉。

「有什麼事兒嗎,先生?」

約翰指了指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說:「嗯,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四處看看,《美國佬》 雜誌社派我來的。我們要拍緬因州、新罕布希爾州和佛蒙特州的市政廳建築,需要拍很多照片,知道吧。」

警察說:「去拍吧,我老婆一直看《美國佬》雜誌,沒意思得能讓人睡著。」

約翰微微一笑:「新英格蘭建築有一種……刻板的傾向。」

「刻板?」警察疑惑地重複道,然後不再糾纏這一話題,「下一個。」

一個年輕人走近警察坐的桌子,把檢測單交給警察,警察接過來說:「請看檢查儀裡面,辨認我讓你看的交通標誌和信號。」

年輕人往檢查儀里瞄。警察在年輕人的檢測單上寫結果。約翰沿著傑克遜市政廳中間的走道往前走,拍了一張前面講台的照片。

「停車標誌,」他後面的年輕人說,「下一個是避讓標誌……下一個是交通信息標誌……禁止右拐,禁止左拐,像那個……」

他沒有想到市政廳會有警察,他居然為了省事兒都沒給這部做幌子的相機裡面放膠捲。但現在退出已經來不及了。今天是星期五,如果一切按預期正常進行的話,斯蒂爾森明天就會到這裡。他會為傑克遜鎮的百姓們答疑解惑,並聆聽他們的建議。到時會有一大批隨從跟著他。兩三個助手,幾個顧問,還有幾個其他人,穿著素色西服套裝和運動衫的年輕人,這些人前不久還穿著牛仔褲,騎著摩托車呢。格雷格·斯蒂爾森還是堅信貼身保鏢的作用。在特里姆布爾集會上,他們有截短的撞球杆。現在他們帶著槍嗎?一個美國眾議員獲准攜帶隱蔽的武器很困難嗎?約翰覺得不困難。他只會有一次好機會,他必須充分利用這個機會。因此仔細勘查地形是很重要的,看看他是在這裡殺斯蒂爾森呢,還是等在停車場更好,在那兒,車窗搖下,槍放在腿上等著。

所以他來了,來到這裡,勘查地形,而離他不到30碼遠的地方,一個州警察正在進行駕駛員考試。

他左邊有個公告牌,約翰舉起沒裝膠捲的照相機對它按了下快門,真是鬼迷心竅,他怎麼就沒花兩分鐘時間買一卷膠捲呢?公告牌上布滿了小鎮的各種瑣碎消息:烤豆晚餐,即將到來的中學比賽,辦狗證的消息,當然,更多的還是有關格雷格的消息。一張卡片上寫著,傑克遜鎮長招聘速記員。約翰研究著這張告示,好像它特別吸引他似的,其實他的腦子正在高速運轉。

當然了,如果傑克遜鎮看上去不大可能或沒機會的話,他可以等到下個星期,斯蒂爾森會在阿普森鎮做同樣的事兒。或下下星期,在特里姆布爾。或再下星期。或不了了之。

應該是這星期。應該是明天。

他朝角落裡的柴火爐按了一下快門,然後向上望。上面是個陽台。不,不完全是個陽台,更像一個過道,有齊腰高的欄杆和白色寬木板,木板上面鏤刻著很小的菱形和花飾。一個人蹲在欄杆後面,透過那些小玩意兒向外看是非常有可能的。選擇適當時機,他就可以站起來然後——

「這相機什麼牌子的?」

約翰轉過頭,心想一定是警察。警察會要求看他沒裝膠捲的照相機,然後他會要求看他的身份證,然後,一切都完蛋了。

但不是警察。是那個參加駕駛員考試的年輕人。他大約22歲,長頭髮,眼神友好而真誠,穿著一件皮夾克和一條舊牛仔褲。

「尼康。」約翰說。

「好相機,哥們兒。我是個相機迷。你在《美國佬》雜誌工作多久了?」

約翰說:「我是自由撰稿人,我向他們投稿,有時也給《鄉村雜誌》和《新英格蘭》投稿,知道吧。」

「沒有全國性的雜誌,比如《人物》或《生活》?」

「沒有。至少現在沒有。」

「你那焦距是多少?」

焦距是什麼鬼?

約翰聳聳肩:「我主要靠耳朵。」

「靠眼睛吧,你的意思是。」年輕人微笑著問。

「沒錯,靠眼睛。」快點兒走吧,孩子,請你趕緊走吧。

「我也對自由撰稿人很感興趣,」年輕人咧嘴一笑,「我的夢想是有一天拍一張像美軍士兵在硫黃島升國旗那樣的照片。」

「我聽說那是擺拍的。」約翰說。

「也許,也許是。但那是經典照片啊。或者來個首張飛碟出現並且著陸的照片!我肯定會非常喜歡那照片的。對了,我拍了一系列的這附近的東西。你在《美國佬》跟誰聯繫?」

約翰現在冒汗了。「實際上,是他們跟我聯繫,」他說,「那是……」

「克勞森先生,你現在可以過來了,」警察說,聽上去很不耐煩,「我要跟你過一遍答案。」

「呀,警官先生叫我呢,」克勞森說,「再見,夥計。」他急忙跑過去,約翰悄悄地舒了一口氣。是離開的時候了,該趕緊脫身。

他又「拍」了兩三張照片,以免匆忙中露出破綻,但他都不知道自己透過觀景窗拍了些什麼,隨後他離開了。

那個穿皮夾克、叫克勞森的年輕人早已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他顯然在筆試部分被卡住沒有通過,正在激烈地跟警察爭辯,而警察只是搖頭。

約翰在市政廳入口處稍加停頓。他左邊是衣帽間,右邊是一扇關著的門。他推推門,發現沒鎖。一段狹窄的樓梯向上通到陰暗處。當然,實際的辦公場所就在上面,走廊也在上面。

2

他住在傑克遜旅館,這家小旅館地處主街上,很舒適。店面被仔細地裝修過,顯然裝修花了不少錢,但店主當時可能預估這個地段完全可以收回成本,因為這裡新建了傑克遜山滑雪場。但滑雪場關了,而這家別緻的小旅館還在這裡苟延殘喘著。星期六凌晨4點,約翰左手拎著公文箱走出旅店,夜班服務員正對著一杯咖啡打瞌睡。

昨晚他基本沒有睡著,半夜後才迷糊了一會兒。他做夢了,夢見又回到了1970年。那是嘉年華時刻。他和莎拉站在幸運大輪盤前,感受著那種瘋狂而又巨大的力量。鼻腔里聞到的是橡膠燃燒的味道。

「喂,我想看他輸。」他身後一個聲音輕輕說道。他轉過身,看到的是弗蘭克·多德,穿著黑塑料雨衣,他的喉嚨從左耳邊豁開到右耳邊,血淋淋的像一張咧開的嘴,他眼睛裡放射著可怕的、快活的光芒。約翰嚇壞了,把頭轉向小攤,而攤主卻是格雷格·斯蒂爾森,正沖他意味深長地咧著嘴笑,黃色安全帽歪戴在他的腦殼上。「嘿——嘿——嘿,」斯蒂爾森吆喝著,聲音低沉、洪亮而又兇險,「想押哪兒就押哪兒啊,小夥子。你呢,想贏嗎?」

是的,他想贏。但當斯蒂爾森把輪盤轉起來時,他看到外圈全變成綠色的了,每個數字都是「00」,每個數字都是莊家號。

他猛地醒來,睡意全無,透過結霜的窗戶望著黑漆漆的窗外,直到天亮。前天他到達傑克遜鎮時不頭痛了,只剩下虛弱的感覺,內心也很平靜。他把手放在大腿上坐著。他沒有想格雷格·斯蒂爾森,他在想過去。他想起他母親把一個創可貼貼在他劃破的膝蓋上。他想起狗撕破了內麗奶奶那可笑的背心裙後擺,他大笑起來,他媽媽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訂婚戒指上的寶石劃破了他的額頭。他想起父親教他怎麼裝魚餌,還說:這不會弄傷蟲子的,約翰……至少我認為不會。他想起7歲時,父親給他一把摺疊小刀作為聖誕節禮物,並且很嚴肅地說:我相信你,約翰。所有回憶洪水般洶湧而至。

他走進寒冷的凌晨,呼出團團白氣,鞋踩在小路上「咯吱咯吱」地響,路兩邊是推開的雪。月亮早已落下,但星星卻還痴痴地密布在黑暗的天空。上帝的珠寶盒,薇拉總是這麼稱呼它。約翰,你在看上帝的珠寶盒呢。

他沿著主街向前走,在傑克遜鎮的小郵局前停下來,從上衣口袋裡摸出幾封信。給他父親的信,給莎拉的信,給薩姆·魏扎克的信,給班納曼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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