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笑面虎 第六章 如果有時光機

我不能逃進時光機器里,回到一個美好的改變了的世界嗎?

1

1977年1月2日下午,赫伯特·史密斯如期迎娶了第二任妻子查爾妮·麥肯齊。婚禮在西南灣的公理會教堂舉行。新娘的父親,一位幾乎雙目失明的80歲老先生,把新娘的手放到新郎手中。約翰站在他父親身邊,適時地奉上了婚戒。現場很有愛。

莎拉·赫茲里特跟她丈夫和兒子一起參加了婚禮,她兒子現在已經不再是嬰兒了。莎拉又懷孕了,容光煥發,滿臉幸福和滿足。看著她,一陣痛苦和妒忌突然湧上約翰的心頭,那種感覺好像他猛地受到催淚瓦斯襲擊似的。過了好一會兒,這種感覺才退去,婚禮後的酒會上,約翰走過去和他們攀談。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莎拉的丈夫。他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留著鉛筆胡,過早地生出了白髮。他競選緬因州議員成功了,滔滔不絕地大談全國選舉的真正意義,訴說和一個無黨派州長一起工作的困難。這期間,丹尼扯著他的褲角,還要喝飲料:「爸爸,再給我一點兒飲料,再給我一點兒飲料!」

莎拉說話很少,但約翰能感到她明亮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那感覺很不自在,但還不算不愉快。也許有點兒悲哀。

酒會上酒水不限量,約翰比平時多喝了兩杯,平時兩杯就是他的極限了,也許是因為重見莎拉帶來的震動,她這次是和她家人一起出現的;也許是因為查爾妮容光煥發的臉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母親真的離去了,永遠離去了。因此在赫茲里特一家離開後的一刻鐘左右,他來到新娘的父親赫克托·馬克斯通 身邊時,他都有點兒醉醺醺的了。

老人坐在角落裡,挨著剩下的結婚蛋糕,因關節炎而扭曲的手握著拐杖。他戴著墨鏡,一邊的眼鏡腿上貼著黑色電工膠布,身邊有兩個空啤酒瓶,還有一個半空著。他仔細打量著約翰。

「赫伯特的兒子,對嗎?」

「是的,先生。」

一番更為仔細的打量後,赫克托·馬克斯通說:「孩子,你氣色不好。」

「我想大概是熬夜熬得太多了。」

「看上去你需要吃點兒補品,補補身子。」

「您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嗎?」約翰問,老人的藍色軍禮服上掛滿了獎章,包括一枚英勇十字勳章。

「確實參加了,」馬克斯通說,興奮起來,「1917年和1918年,在美國遠征軍『黑傑克』潘興 將軍麾下服役。我們穿過了沼澤和泥濘,頂著風,還鬧著肚子。在貝洛森林,我的孩子,貝洛森林——現在它只是歷史書上的一個名字了,但我曾經到過那裡——我看到人們死在那裡。吹了風就拉肚子,從戰壕里延伸到所有該死的人員。」

「查爾妮說您的兒子……她的哥哥……」

「巴迪。對。他本來會成為你舅舅的,孩子。我們愛他嗎?我覺得我們愛過他。他叫喬,不過從他出生以來,每個人都叫他巴迪。收到電報的那天,查爾妮的母親就不行了。」

「是戰爭中陣亡的嗎?」

「是的,」老人緩緩地說,「1944年,在聖洛,離貝洛森林不遠,無論如何,不能用我們現在的方法衡量那個距離。他們一槍打死了他。那些納粹。」

「我正在寫一篇文章,」約翰說,微醉中感到一陣狡猾,終於把談話引到真正的話題上了,「我希望把它賣給《大西洋》或《哈珀斯》……」

「作家嗎,你是?」他的墨鏡閃著光向上對著約翰,又有了新的興趣。

「嗯,我在努力成為一個作家。」約翰說。他有些後悔自己的油腔滑調。是的,我是一個作家。當夜幕降臨後,我在筆記本上寫作。「不管怎麼說,文章會談到希特勒。」

「希特勒?談希特勒的什麼?」

「嗯……假設……假設您跳入時光機器中,穿越回1932年的德國。假設您遇見了希特勒。您會殺了他還是會放過他?」

老人的墨鏡慢慢抬起來對著約翰的臉。現在,約翰不覺得自己醉了、油腔滑調或者耍小聰明了。一切似乎都取決於這位老人要說的話。

「是在開玩笑嗎,孩子?」

「不,不是開玩笑。」

赫克托·馬克斯通的一隻手從拐杖頭上挪開,伸進他的套裝褲口袋裡,在那裡摸索,那一刻,一切彷彿定格了。最後他的手終於出來了,裡面握著一把骨頭把兒的摺疊小刀,經過這麼多年,刀把兒已經像舊象牙一樣光滑柔美。另一隻手動起來,儘管有關節炎,卻令人難以置信地敏捷地打開刀刃。刀刃在教堂大廳的燈光下閃著寒光:這把刀在1917年曾隨著一個小夥子前往法國,那小夥子當時已是童子軍預備隊員,打算要阻止德國鬼子殺戮嬰兒和強姦修女,要向法國人顯示美國人的勇氣,男孩兒們遭到機槍的掃射,男孩兒們患了痢疾和致命的流感,男孩兒們吸進了芥子氣,男孩兒們從貝洛森林走出時彷彿是親眼見過了撒旦,成了形容枯槁的稻草人。結果證明,一切都是徒勞,結果證明,一切都在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著。

那邊,音樂在演奏,人們歡聲笑語,翩翩起舞。一根閃光棒射出激昂的光。約翰盯著亮出的刀刃,燈光照在刀刃上面,一閃一閃的光在變幻,他被深深吸引住了。

「看到這個了嗎?」馬克斯通輕聲問。

「看到了。」約翰輕聲回答。

「我會把這刀扎進那個陰暗、殘暴的謀殺者的心臟,」馬克斯通說,「我會用儘力氣向里扎……扎到它能夠著的最深處……然後我再轉動它。」他慢慢轉動手裡的刀,先順時針轉動,然後又逆時針轉動。他微微一笑,露出嬰兒般光滑的牙齦和一顆翹出來的黃牙。

「但是首先,我要在刀刃上塗上毒鼠藥。」他說。

2

「殺死希特勒?」羅傑·查茨沃斯說,呼出了一小股白色的哈氣。他們倆穿著雪靴在達勒姆豪宅後的林中漫步。林中格外靜謐。正是3月初,但今天這裡就像沉睡的1月一樣平靜冷清。

「是的,對。」

「這問題有意思,」羅傑說,「沒有意義,但很有點兒意思。不。我不會。相反,我會加入納粹黨,試著從內部改變它。假使預先知道會發生什麼的話,可以把他清除掉或者陷害他。」

約翰想起截短的撞球杆,想起桑尼·埃里曼耀眼的綠眼睛。

「也可能弄得你自己被殺掉。1933年的時候,那些傢伙可不只是唱唱啤酒館裡的歌兒那麼簡單。」約翰說。

「是,沒錯。」他沖著約翰揚起眉毛,「你會怎麼做?」

「我真的不知道。」約翰說。

羅傑換了個話題:「你爸爸和他太太蜜月過得怎麼樣?」

約翰笑了。他們去了邁阿密海灘,剛好碰上旅館工作人員罷工。「查爾妮說她覺得和在家一樣,還得自己鋪床。我爸爸說他覺得自己像個怪人,在3月份曬日光浴。不過我想他們玩兒得還是挺開心的吧。」

「那他們賣掉房子了嗎?」

「賣掉了,兩套在同一天賣掉了。基本是按他們心理價位賣掉的。現在,要是沒有該死的醫療費還壓在我身上,那就一帆風順了。」

「約翰……」

「嗯?」

「沒事兒。我們回去吧。我有幾瓶芝華士威士忌,如果你想嘗一嘗的話。」

「太好了。」約翰說。

3

他們現在正在讀《無名的裘德》 ,約翰吃驚地發現查克自然且迅速地喜歡上了這本書(經過了前40頁磕磕巴巴、死去活來的艱難閱讀以後)。查克表示晚上他自己會接著往下讀,讀完這本書後,他想讀讀哈代的其他作品。他生平第一次從閱讀中找到了快樂,就像一個在年長於他的女人那裡初次品嘗到性快感的男孩兒一樣,沉迷在其中。

此刻,書面朝下攤開放在他的膝蓋上。他們還是在游泳池邊上,但泳池裡已沒水了,查克和約翰都穿著夾克。頭頂上,柔和的白雲從天空飄過,散漫地嘗試著往一起聚攏,以便聚集到讓雨飄下來。空氣神秘而香甜,春天正從不遠的地方趕來。這是4月16日。

「這是個捉弄人的問題嗎?」查克問。

「不是。」

「好吧,他們會抓住我嗎?」

「什麼?」這個問題其他人都沒問過。

「如果我殺了他,他們會抓住我嗎?會把我吊在一根電線杆上嗎?像離地6英寸的『瘋酷烤雞』那樣?」

「嗯,我也不知道。」約翰慢慢地說,「對,我想他們會抓住你的。」

「我不能逃進時光機器里,回到一個美好的改變了的世界嗎?回到美好的1977年?」

「不行。我想不行。」

「噢,那也沒關係。無論如何我會殺掉他。」

「真的?」

「真的。」查克微微一笑,「我會裝上一顆那種空心假牙,裡面裝滿劇毒的毒藥,或在我襯衣領子放一把剃刀片什麼的。那樣的話,如果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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