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笑面虎 第四章 笑面虎

虎皮下藏的是人,但在人皮下藏的卻是——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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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8月中旬,約翰發現除了車庫那邊的努·帕還留守在他的崗位上,查茨沃斯莊園里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在新學年和紡織廠繁忙的秋季開始之前,羅傑·查茨沃斯一家暫時關了莊園,去蒙特利爾度假3個星期放鬆一下。

羅傑把他妻子的梅賽德斯-賓士(Mercedes-Benz)車鑰匙留給了約翰,他開著這輛車回博納爾看他父親,覺得自己很有面子,像個大人物一樣。他父親跟查爾妮·麥肯齊的交往已進入關鍵階段,赫伯特再也不會因每次狡辯說他是因為「怕房子塌下來砸著她才對她感興趣」而覺得糾結了。事實上,他已經完全綻放他求偶的羽毛,準備求婚了,約翰有點兒替他緊張。3天後,約翰回到查茨沃斯莊園,讀讀書,寫寫信,沉浸在寧靜中。

他躺在游泳池中央的橡皮漂浮椅上,一邊喝著七喜汽水,一邊讀著《紐約時報書評》,這時努·帕走到池邊,脫去草鞋,把腳放進水中。「啊,太舒服了。」他沖約翰笑笑,「很安靜,對吧?」

「非常安靜。」約翰同意說,「公民課學得怎麼樣了,努·帕?」

努·帕說:「很好,星期六我們會有一次野外旅行。第一次,非常期待,很激動。全班都會『是』旅行。」

「『去』旅行。」約翰糾正了努·帕的語法錯誤,微微一笑,眼前出現了努·帕全班人沉醉在致幻劑或裸頭草鹼 中的畫面。

「你剛才說什麼?」他很有禮貌地揚起眉毛。

「你們全班都會『去』旅行。」

「對,謝謝。我們要去參加在特里姆布爾的政治演講和集會。我們都覺得在大選之年能參加公民學習很幸運,很有教育意義。」

「是啊,真的是。你們要去看誰?」

「格雷格·斯蒂……」他停下來,又小心翼翼地重新糾正了自己的發音,「格雷格·斯蒂爾森,他獨立競選美國眾議院的議席。」

「我聽說過他,你們有沒有在課堂上討論過他,努?」約翰說。

「是的,我們討論過他,他是1933年出生的,在很多行業干過。1964年他來到新罕布希爾州。我們的導師告訴我們,他在這裡待了很長時間,所以人們沒有把他當『投機戶』。」

「『投機政客』。」約翰糾正道。

努彬彬有禮地看著他。

「那個詞應該是『投機政客』。」

「對,謝謝。」

「你們發現斯蒂爾森有點兒古怪了嗎?」

努說:「在美國,他也許古怪,在越南,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人們……」他坐那兒斟酌著,小巧的腳在池中拍著水。然後他抬起頭看著約翰。

「我不知道怎麼用英語描述我想說的。我們那裡的人玩兒一種遊戲,叫『笑面虎』。這遊戲很古老,人們很喜歡玩兒,就像你們的棒球一樣。一個孩子扮成老虎的模樣,你知道,他披上一張虎皮。其他孩子在他又跑又跳時去抓他。披著虎皮的孩子就大笑,同時他也號叫,也咬人,因為遊戲就是那樣。在我們國家,共產黨執政之前,許多村子的首領會扮演『笑面虎』的角色。我覺得這個斯蒂爾森也知道這個遊戲。」

約翰看著努,內心開始不安。

努似乎一點兒也沒有那種不安,他微笑著說:「所以我們會親眼去看看。看完後我們一起野餐。我自己做兩個餡兒餅。我想應該很不錯。」

「聽起來不錯。」

「會很不錯的。」努邊說邊站起來,「之後,我們會在班上討論在特里姆布爾的所見所聞。也許我們會寫作文。寫作文容易多了,因為你可以查到準確的詞、恰當的詞。」

「是的,有時寫作更容易。但我從沒遇見一個相信這一點的中學生。」

努笑了:「查克怎麼樣?」

「他進步很快。」

「是的,他現在開心了,不是假裝的。他是個好孩子。」他站起來,「休息一下吧。約翰。我去睡會兒。」

「好的。」

他目送努走開,他的身材瘦小、纖弱、輕快,穿著一條藍牛仔褲和一件舊的條紋工作襯衫。

披著虎皮的孩子就大笑,同時他也號叫,也咬人,因為遊戲就是那樣……我覺得這個斯蒂爾森也知道這個遊戲。

不安再次襲上心頭。

池中的躺椅輕輕地上下浮動。太陽暖洋洋地撫摸著他的身體。他又打開那本《書評》,但書中的文章再也無法吸引他的注意。他放下書,劃著小橡皮漂浮椅到了池邊,上了岸。特里姆布爾離這裡不到30英里。這個星期六他也許應該駕著查茨沃斯夫人的汽車去那裡,親眼看看格雷格·斯蒂爾森本人,身臨其境地去感受一下他的表演。也許……也許還應該握握他的手。

不。不!

為什麼不呢?要知道,在這個選舉年,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把接觸政客們當成他的一種愛好了。再多接觸一個又有什麼讓人心煩的呢?

但他的確很心煩,的確。他的心跳得比平常更快更激烈,手裡的雜誌也拿不穩,掉入了池中。他抱怨著把它撈起來時,書都快濕透了。

不知怎麼回事兒,格雷格·斯蒂爾森會讓他聯想到弗蘭克·多德。

真是荒唐。他只不過在電視里見過斯蒂爾森一次,不應該對他有任何感覺啊。

離他遠點兒。

嗯,或許應該,或許不應該。也許這星期六他該去波士頓看場電影。

但當他回到客房換衣服的時候,一種奇怪而又強烈的驚恐盤踞在了他的心上。這種感覺就像你暗地裡痛恨一位老朋友那樣的感覺。嗯,星期六他要去波士頓。那樣應該更好。

但在後來的幾個月中,約翰反覆回憶那一天,卻無法想起他最後究竟是為什麼以及怎麼就去了特里姆布爾,他本來是駛向另一個方向,計畫去波士頓芬威球場看紅襪隊的比賽的,然後去坎布里奇,逛逛書店。如果剩下的現金還足夠的話(他把查茨沃斯給他的獎金中的400美元寄給他父親,赫伯特又把它轉給東緬因醫療中心——相當於向大海里吐了口唾沫),他還準備去奧遜·威爾斯影院去看那部瑞格舞 電影《不速之客》。計畫很不錯,天公也作美,8月19日一大早就陽光燦爛,天空晴朗,新英格蘭完美夏日中的完美夏日。

他走進莊園的廚房,做了3個很大的火腿乳酪三明治當午餐,把它們放進一個老式的柳條野餐籃子中,這籃子是他在儲藏室發現的,一番思想鬥爭後,他又加了6瓶樂堡(Tub)啤酒,一併放入籃中。那一刻,他感覺好極了,棒極了。什麼格雷格·斯蒂爾森,什麼他那幫摩托車流氓保鏢,約翰想都沒想。

他把籃子放進賓士車,向東南方95號州際公路駛去。那一刻一切都還很清晰明了,之後某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爬上了他的心頭。他先是想起母親臨死前的樣子。他母親的臉扭成一團,床罩上的手蜷成一個爪子,說話時的聲音好像嘴裡塞了一團棉花。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沒有這樣說過嗎?

約翰把收音機調大,動聽的搖滾樂從賓士車的立體聲喇叭中傾瀉出來。他沉睡了4年半,但搖滾樂仍然盛行,謝天謝地。約翰跟著唱起來。

他有任務交給你。不要逃避,約翰。

收音機淹沒不了他死去母親的聲音。他已故的母親有話要說,即使在墳墓里,她也要說話。

不要像以利亞那樣藏在山洞裡,也不要讓他派一條大魚來吞掉你。

但他已經被一條大魚吞過了。它不是巨大的海獸,而是昏迷。他4年半一直在躺在那條怪魚的黑肚子中,夠了。

高速公路入口到了,他陷入沉思,忘了拐彎。他迷失在過去的回憶里,那些夢魘般的回憶糾纏著他,一刻也停不下來。嗯,等他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就掉頭。

不要做陶工,要做陶工手上的陶泥,約翰。

「噢,行了。」他嘟囔著。他不能理這些話,需要就此打住。他母親是個宗教狂,這麼說她有些不敬,但這是事實。什麼天堂在獵戶座,天使駕著飛碟在天上飛,地球下面是各個王國。她其實像格雷格·斯蒂爾森一樣瘋狂。

噢,天啊,別想那傢伙。

當你們把格雷格·斯蒂爾森選進眾議院時,你們可以說:「熱狗!終於有人管了!」

他開到了新罕布希爾州63號公路。向左轉就通往康科德,柏林,里德斯密爾,特里姆布爾。約翰不假思索地向左拐去。他的思緒還沒回到公路上。

羅傑·查茨沃斯見多識廣,經驗老到,他嘲笑格雷格·斯蒂爾森是今年的最大的笑點,彷彿是喬治·卡林 和切維·切斯 兩大笑星的合體。他就是個小丑,約翰。

如果斯蒂爾森真的是他說的那樣,那就沒什麼問題了,是嗎?一個有魅力的怪人,像是一張白紙,選民可以在上面這樣留言:你們這些傢伙太無能了,因此我們決定選這個傻瓜干兩年。斯蒂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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