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十四章 莎拉的來信

他可以以某種理智接受昏迷和時間丟失,但他的情感,卻在執拗地堅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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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6日,在約翰上樓收完信後不久,一個來自《內部視點》的人出現了。

他父親的房子坐落在遠離道路的地方;他們礫石鋪就的車道有1/4英里長,要穿過一片繁茂的次生雲杉和松樹。約翰每天都要快步走上一個來回。最初,他回到門廊時累得渾身顫抖,兩條腿火燙,瘸得很厲害,以至於真的是東倒西歪地往前走。而現在,在開始走路(那時走半英里要花一小時)後的一個半月,行走成了他每天的一大樂趣,是值得期待的一件事兒。不是為了取信,只是為了走路。

他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冬季劈柴,赫伯特一直打算僱人來干這個雜活兒,因為他自己簽了一個合同,在利伯蒂維爾一處新建房屋工程中搞內部裝修。「約翰你知道,當歲數開始盯上你的時候,一到秋天你就該找找室內裝修的活兒了。」他微笑著說。

約翰爬上門廊,坐進長躺椅旁邊的一張柳條椅里,輕輕地舒了口氣。他將右腳放到門廊圍欄上,痛苦地皺住眉頭,用雙手將左腿也扶著放上去。這一切做完後,他開始拆信。

最近信件少多了。他剛回到博納爾鎮的第一個星期里,每天有差不多二十幾封信,外加八九個包裹,大部分都是從東緬因醫療中心轉遞過來的,一小部分寄到了博納爾鎮的郵局(寫在信封上的「博納爾」的拼法五花八門:有的是「博內爾」,有的是「博努爾」,還有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寫成了「破怒刺」 )。

這些信大都是那些不合群的人寫來的,他們看起來是在尋找指引者的過程中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有想要他親筆簽名的孩子們,有想要與他睡覺的女人們,還有失戀的男女們尋求建議的。有的寄來護身符,有的寄來算命天宮圖。很多信其實都是迷信宗教的,而且在這些錯別字連篇的信里,通常都是用手寫的字,又大又仔細,但又有別於生機勃勃的一年級學生那種潦草字體,他似乎看到了他母親的影子。

這些人在信中都確信他是一個先知,要來領導萎靡失望的美國人民從荒野中出來。他是末日即將來臨的一個徵兆。到今天,10月16日,他已經收到8本亨利·林德西所寫的《消失的偉大地球》 一書了——他母親肯定會對這類書大加讚賞的。他是被差來宣告上帝的神力並終止年輕人敗壞道德的。

也有一部分意見相反的信件,它們對約翰表示懷疑,儘管數量不多,但是什麼都敢說——而且通常都是匿名的。有一個來信的人用髒亂的鉛筆字在一張黃色法律文件紙上說他是一個反基督者,讓他快點兒去自殺吧。四五個人在信中詢問他謀殺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感覺。很多人寫信責罵他在愚弄人。一個說話有意思的人寫道:「預知、心靈感應,純屬胡說八道!去死吧,你這個超感知蠢貨!」

另外他們還會寄一些東西。這是最糟糕的事兒了。

赫伯特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要在博納爾鎮郵局停一下取幾個包裹,那些包裹都太大,郵箱里放不下它們。和包裹在一起的便條也都基本上一樣,都是一種低級的叫喊: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這條圍巾是我弟弟的,1969年他在阿勒加什的一次釣魚旅行中失蹤了。我強烈地感覺到他還活著。告訴我他在哪兒。

這支唇膏是我老婆梳妝台上的。我覺得她有外遇,但我確定不了。告訴我她是不是有。

這是我兒子的身份手環。他現在放學後總是不回家,很晚了還待在外面,我擔憂死了。告訴我他在做什麼。

一個北卡羅來納州的女人(天知道她是怎麼找到他的,8月份的那次記者招待會並沒有登上國家媒體)給他寄來一片燒焦了的木頭。她在信里說,她家著火了,她老公和她5個孩子中的2個死於大火中。夏洛特消防隊的人說是線路系統故障導致的,但是她實在接受不了這種說法。她認為肯定是有人縱火。她要約翰感受一下這塊黑色的遺留物,然後告訴她是誰幹的,她要讓那個大壞蛋下半輩子在監獄裡漚爛。

那些信約翰一封也沒回,所有的物品,即使是那塊燒成了木炭的木頭,他也自貼郵費寄了回去,也沒附什麼留言。他倒是觸碰了些東西。絕大多數,像北卡羅來納州那個悲傷的婦女給他寄來的那塊燒焦的牆板,都沒給他顯示出任何東西來。不過也有很少一部分東西,他在觸碰它們時,會出現令人不安的影像,就像是做白日夢。大部分都只有一絲痕迹;一幅畫面形成,幾秒後又消失,沒給他留下任何明確東西,只是一點點的感覺而已。但有一樣東西……

就是那個給他寄來圍巾想知道她弟弟碰上什麼事兒的女人。那是條白色針織圍巾,和其他任何圍巾都沒什麼區別。但是當他拿起它時,他爸爸的房子的實體一下子消失了,隔壁房間里的電視機聲忽大忽小,忽大忽小,到最後變成了讓人昏昏欲睡的夏季昆蟲的叫聲和遠處的溪水潺潺聲。

森林的氣味進入鼻孔。陽光從巨大的老樹間一道道射下來,被樹葉染成了綠色。過去的3個小時左右地面都是濕軟的,腳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跟沼澤地差不多。他害怕,相當害怕,但頭腦還算冷靜。如果你在廣袤的北方迷了路還心存恐慌的話,那你有可能會送命。他一直朝南方走。他與斯蒂夫、洛基以及洛根分開兩天了。他們一直在某條小河邊(具體是哪條小河沒有顯現,那在「死亡區域」里)紮營,釣鱒魚,迷路是他自己該死,因為他那時候喝得酩酊大醉。

現在他能看到他的背包,就斜靠在一棵被風颳倒的老樹邊上,樹身上長滿青苔,白色枯枝從綠葉里到處戳出來,像白骨一般,他能看到背包,是的沒錯,但是他卻夠不著。他剛剛因為要小便而走開幾碼遠,走進了一處真正「咯吱咯吱」的地方,稀泥幾乎沒到了他的里昂·比恩牌靴子上面,他想拔出來,找個干點兒的地方解決,但是他拔不出來。他拔不出來是因為那其實不是稀泥,那是……別的東西。

他站在那兒,四處尋找能抓住的東西,但沒有,他幾乎要恥笑自己了,找個地方小便還正好跑到這麼一塊流沙地來。

他站在那兒,起先還樂觀地認為這肯定是一處很淺的流沙地,最糟也不過沒過自己的靴子,等他出去後這又是一個可炫耀的談資。

他站在那兒,直到流沙勢不可擋地沒到他的膝部以上時,他才真正恐慌起來。他開始掙扎,但忘記了一點:如果你稀里糊塗地陷入流沙中時,你應該保持一動不動的狀態。轉眼之間,流沙便淹過他的腰部,現在已經與胸平齊了,像是有一張巨大的棕色嘴巴在把他吸進去,同時收緊他的呼吸;他開始大聲叫喊,但沒人來,什麼也沒有出現,只有一隻褐色胖松鼠,順著那棵倒下的長滿青苔的樹小心翼翼地行走,然後坐到他的背包上,黑亮的眼睛注視著他。

泥沙沒到脖子了,濃郁陰暗的氣味灌進鼻子,他的喊叫變得尖細,上氣不接下氣,因為流沙無情地扼住了他的呼吸。鳥兒俯衝下來,吱吱叫著斥責他,綠色的陽光像生鏽的銅一般從樹枝間一道道射下來,流沙淹到了他的下巴。獨自地,他將獨自死在這裡,想到這裡他張開嘴喊出最後一聲,然後就不喊了,因為流沙已經灌進了他的嘴裡,涌到他的舌頭上,無孔不入地流進牙齒間,他吞咽著流沙,再也喊不出聲了……

從這個場景中出來後,約翰一身冷汗,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手裡緊握那條圍巾,呼吸短促,喘不過氣來。他將圍巾扔到地上,它躺在那裡像一條扭曲的白蛇。他可不想再碰它了。他爸爸把那條圍巾收在一個回郵包裹里寄回去了。

不過現在,幸運的是,信件開始越來越少了。那些瘋子已經找到他們公開和私下迷戀的新對象了。新聞記者們不再要求採訪,部分是因為電話號碼已換,而且還沒登記,部分是因為這個故事已經不新鮮了。

羅傑·迪索作為專題編輯給他的報紙寫了長長一篇言辭激烈的報道。他聲稱,整件事情都是個殘忍又無聊的惡作劇。毫無疑問,為了以防萬一,約翰針對某些有可能去記者招待會的記者的過往專門做了研究。是的,沒錯,他承認,他的姐姐安妮的昵稱是叫泰麗。她死的時候相當年輕,冰毒也許是造成死亡的一個原因。但是對任何一個有心去挖掘這些信息的人來說,這些信息都是很容易獲得的,他只是把這一切編造得看似非常符合邏輯罷了。這篇文章並沒有解釋,沒有出過院的約翰是如何獲得這「很容易獲得的信息」的,但這一點似乎大多數讀者也都沒在意。約翰對這些無所謂。這件事兒已經結束了,他無意再挑起新的事端。給那個向他寄來圍巾的婦女寫信,告訴她,她的弟弟因為要找個地方小便而走錯路,尖叫著淹死在流沙中,這有什麼用處嗎?是能給她寬心呢,還是能幫她把日子過得更好呢?

今天的最少,只有6封信。一張電費單;赫伯特在俄克拉何馬州的表弟寄來的一張賀卡;一位女士給他寄來一個十字架;薩姆·魏扎克寫來的一張短小便條;還有一個小信封,上面的落款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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