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六章 祈禱的回應

逝去的時光猛然像一摞磚一樣壓在他身上,

他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而不僅僅是模糊的概念。

1

鄧巴戈姑娘的屍體被發現後的第11天,新英格蘭地區北部下了場暴雪。由此,東緬因醫療中心的6樓,一切都運作得慢半拍。很多醫護人員都無法去上班,而上了班的人員也發現他們自己很難開展工作,僅僅是保持現狀而已。

上午9點過後,一位名叫艾莉森·康諾弗的年輕助理護士給斯塔雷特先生帶來了他的清淡早餐。患了心臟病的斯塔雷特先生正在康復,要在重症監護室里住16天——這是冠狀動脈血栓形成後的標準治療程序。他恢複得挺好。他住619號房,私下裡他和他老婆說,刺激他康復的最大因素,就是他一直想要逃離房間里2號床那個活死人。那個可憐的傢伙身上的呼吸機「沙沙」地響個不停,吵得人根本睡不著。過一會兒後,你就會急切地想,你是讓它繼續響呢還是讓它停下來,意思就是一下子停下來那種。

艾莉森進來時電視機開著。斯塔雷特先生坐在床上,一隻手拿著遙控器。《今天》欄目已經結束,其後是卡通片《我的後院》,斯塔雷特先生還在猶豫要不要關掉它。關掉的話,陪他的就只剩下約翰的呼吸機聲了。

「我還以為你今天早晨不來了呢。」斯塔雷特先生說,不怎麼高興地看著他的早餐托盤,裡面是橘子汁、原味酸奶、麥片。他最想吃的是兩個帶蛋黃的雞蛋,雙面煎,還有甜黃油,上面再放5片熏火腿,不要太脆的那種。事實上,把他送到這裡的頭等功臣就是這類食物。起碼他的醫生是這樣說的,那個蠢貨。

「外面路不好走。」艾莉森不耐煩地說。今天早上已經有6個病人跟她說不指望她能來了,她對他們說的都是這樣的話。艾莉森是個和善的姑娘,但今天早晨她也感覺很煩躁。

「哦,不好意思了。路特別滑,是不是?」斯塔雷特先生謙遜地說。

「很滑。」艾莉森的語氣稍稍隨和了些,「要是沒開我老公的越野車的話,我根本到不了。」

斯塔雷特先生按下按鈕,讓床升起來,以便自己能舒服地用餐。升降床的電動馬達雖小,但聲音很響。電視機的聲音也很吵,斯塔雷特先生有點兒耳聾,他和他老婆說過,說另一床那傢伙從不嫌聲音大,也從不要求說看看其他台在放什麼節目。他自己也認為這種玩笑很低級,但是當你患了心臟病,跑到重症監護室里和一個植物人同住一個房間時,你就得學會點兒黑色幽默,否則就要瘋掉。

馬達和電視機在同時嘎嘎作響,艾莉森放好斯塔雷特先生的托盤,提高聲音說:「整條山路上有好多車翻出了路外。」

另一張床上,約翰·史密斯輕聲說:「全部押19。快點兒吧。我女朋友病了。」

「你知道嗎,這酸奶還過得去。」斯塔雷特先生其實不喜歡酸奶,但他不想一個人留下,除非是萬不得已。留下他一個人他就得一直數自己的脈搏了。「它嘗起來有點兒像野山胡桃的味道……」

「你聽到什麼了嗎?」艾莉森問。她疑惑地四處看看。

斯塔雷特先生放開床邊的控制按鈕,電動馬達的「嗡嗡」聲戛然而止。電視上,愛發先生朝著兔八哥一通胡亂射擊,但都沒打中 。

「什麼也沒有啊,就是電視聲啊。有什麼聲音?」斯塔雷特先生問。

「沒什麼吧,我想。肯定是風刮窗戶的聲音。」一陣緊張性頭痛襲上來,有太多的工作要做,而且今早還沒有足夠的人手來幫她做,她揉揉太陽穴,好像要趁著頭痛真正發作之前就把它趕走。

出去時她停下來,看了看另一張床上的那個人。他是不是哪裡有點兒不一樣?是不是換了個姿勢?肯定不會的。

艾莉森走出房間下了樓,早餐小推車推在前面。她最害怕這種糟糕的早晨了,所有平衡都打破了,到中午時分她的頭就不住地抽痛。很正常地,那天早晨619號房裡所聽到的一切聲音她很快就忘了。

但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地盯著史密斯看,到了3月份時,艾莉森已經基本確定:史密斯變直了一點兒,從醫生們所說的他那種「胎前期狀態」里出來了一點兒。不多,只是一點點。她想著要不要把這個情況和別人說一下,但最後還是沒有說。畢竟,她只是個助理護士,僅僅在廚房裡幫忙而已。

這裡真沒有她說話的地方。

2

他猜測,這是個夢。

他身處一個黑暗、陰鬱、走廊一類的地方。天花板太高,高到看不到,消隱在陰影中。牆壁是鍍著黑鉻的鐵牆,向上伸展而去。他獨自一人,但有個聲音飄到了他站的地方,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這個聲音他聽過,對他說的話是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間說的,讓人覺得很恐怖。那是一種無助的呻吟,前後回蕩在鍍黑鉻的鐵牆間,好像他童年時捕獲的一隻鳥似的。那隻鳥飛進了他父親的工具房,再飛不出去了。它恐慌得很,前後來回猛撲,在絕望的驚恐中「吱吱」尖叫,朝著牆壁不停地猛撞,直至把自己撞死。現在這個聲音和很久以前那隻鳥的尖叫一樣,有著同樣宿命的特性,永遠也逃不出這個地方。

「你們規劃你們的一生,然後儘力而為。」那個幽靈般的聲音在哼哼,「你們除了最好的東西其他都不屑一顧。那小子回家來,頭髮都長到屁股上了,說美國總統是頭豬。一頭豬!廢話!我不……」

當心,他想喊。他想警告那個聲音,但他啞了,說不出話。當心什麼呢?他不知道。他連自己到底是誰都不知道,儘管他隱約記得自己曾是個教師或者傳道士一類的。

「天啊……」遙遠的聲音嘶喊起來,無助的、難逃一死的、蓋過一切的聲音,「天啊……」

隨後一片寂靜。回聲逐漸消失。過一會兒後,它會再次響起。

稍後(他不知道有多長,時間在他的世界裡似乎沒有意義,與他毫不相干),他開始沿著走廊摸索著向前走,與那聲音彼此互喊(或許只是在他的內心裡喊),也許是希望他和那個說話的人能一起出去,也許只是希望能安慰下那個人,同樣也讓別人也安慰一下自己。

但那聲音變得越來越遠,更模糊,更微弱。

(遠而微弱。)

直到最後完全成為回聲的回聲,然後消失。此刻他孤身一人,走在除了重重黑影外再無他物的陰鬱走廊中。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幻覺、一種妄想或是夢什麼的,至少不是平常的那種夢。好像他進入了一個邊緣地帶,一條處於人世與地獄之間的怪誕的通道中。可他是在朝哪個方向移動呢?

那些煩擾人的東西回來了。它們像鬼魂一樣跟著他走,飄落到他邊上、前面和後面,直到它們變成一個悚人的圓環繞住他——編成一個繞他三重的圓圈,使他滿眼都是極大的恐懼,這是它的方式嗎?他幾乎可以看見它們,它們全都發出煉獄裡才會出現的低語聲。夜空中出現了一個大輪盤,不斷地轉啊轉,是一個幸運大輪盤,紅與黑,生與死,正在慢下來。他把賭注押在哪裡了?他記不得了,但他應該是能記起來的,因為沒有那些賭注他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是參與還是退出?必須做個決斷。他女朋友病了。他得送她回家。

過一會兒,走廊開始好像亮一點兒了。他起先還以為這是想像出來的,有可能的話,是一種夢中夢。但過了不知多久後,那亮光變得非常明顯,不可能是幻覺。走廊里的整段經歷似乎變得不再像個夢境。牆壁向後退去,一直退到他基本上看不見的地步。周圍烏黑的顏色也變為模糊的暗灰色,變為溫暖又多雲的3月午後的暗色。他開始感覺到他身處的地方好像不再是走廊,而是在一個房間內,差不多是在一個房間內,由極薄的薄膜將其隔開,形成一種胎盤囊一樣的東西,他就像個待產的嬰兒一樣。現在他聽到有其他的聲音,不是回聲,而是沉悶的「嘭嘭」聲,類似不知其名的諸神用已被遺忘的語言說話的聲音。逐漸地,這些聲音清晰起來,到最後他能清楚地辨別出它們說的是什麼話了。

他開始不時地睜開眼睛(或者說他認為是在睜開),他能夠切實看到那些聲音的來源了:光亮、鮮明,起初是沒有面容的幽靈狀物,有時候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有時候又朝他俯下身。他沒有想過和他們說話,起碼開始時沒想。他覺得這可能是某種來生,這些明亮的模糊東西就是天使的樣子。

跟聲音一樣,這些臉隨著時間推移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他見過他母親一次,她在他的視野里弓著身子,對著他仰起的臉緩慢大聲地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他父親在另一個時間來過。還有學校里的戴維·比爾森,以及一位他認識的護士,他記得她的名字叫瑪麗,也可能叫瑪麗亞。臉和聲音逐漸靠攏,聚合在一起。

其他東西也偷偷潛入:一種他本身已經被改變了的感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不相信它。對他來說,無論這改變是什麼,都沒有一點兒好處。在他看來那就意味著憂愁和痛苦。他墮入黑暗的時候是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