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三章 午夜電話

電話從她手中滑出,她重重地坐在灰暗的世界裡,

滑倒在地,掛著的電話前後搖擺,搖擺,弧度逐漸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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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10月30日凌晨2點剛過,克利夫斯·米爾斯鎮南邊大約50英里處一棟小房子里,電話鈴聲開始在樓下的走廊里響起來。

赫伯特·史密斯從床上坐起來,懵懵懂懂,半夢半醒,搖搖晃晃,不辨東西。

旁邊薇拉被枕頭蒙住的聲音傳來:「電話。」

「嗯。」他應了一聲,晃晃悠悠下床。他不到50歲,膀大腰圓,已經開始掉頭髮了,穿一條寶藍色睡褲。他走到樓上的過道里,扭亮燈。樓下,尖厲的電話鈴聲不斷響起。

他下樓,朝薇拉稱之為「電話角」的地方走去。那裡有一部電話機,還有一張怪異的小書桌兼飯桌,這桌子是大概3年前薇拉用救濟補助票買的。赫伯特從一開始就明確表示,他這個240磅的大塊頭沒法兒坐進這個小桌子後面。他打電話的時候就站著。桌子的抽屜里塞滿了《天堂》《讀者文摘》和《命運》雜誌。

赫伯特伸手抓住電話,等著它再響一聲。

半夜三更打電話通常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是一個老朋友喝得酩酊大醉,認為你聽他說話會很高興,即便是凌晨2點;第二種是撥錯了;第三種就是壞消息。

但願是中間那一種,赫伯特抄起電話:「喂?」

一個乾脆利落的男人聲音傳來:「是赫伯特·史密斯家嗎?」

「什麼事兒?」

「請問你是赫伯特·史密斯嗎?」

「我是赫伯特·史密斯,什麼……」

「你稍等一會兒好嗎?」

「好的,但你是誰……」

太晚了。他的耳朵里聽到微弱的「噔」一聲,好像是電話那一頭的人把他的一隻鞋子脫在地上了。他得等著。有些電話他很討厭:聽不清,惡作劇的孩子問他是不是有罐裝的「埃爾伯王子」(Prince Albert)煙絲,接線員說話像電腦語音一樣,還有那些油嘴滑舌的人推銷雜誌,而這些討厭的電話中他最討厭的就是等著通電話。近10年以來有許多情形悄悄潛入了現代生活,這就是其中之一。以前,電話那頭的人會簡單說一句:「稍等,好嗎?」然後放下話筒。起碼你能聽到那邊遠遠的對話聲、狗的吠叫聲、收音機聲、嬰兒的啼哭聲等。而現在等著通電話完全是另一種樣子。電話里一片空白,陰森又不露痕迹,讓你感到驚慌失措。「我活埋你一會兒,你等等好嗎?」他們幹嗎不直接這樣說?

他知道自己是有一點兒害怕。

「赫伯特?」

他轉回身,電話還放在耳朵上。薇拉站在樓梯上,穿著她那件棕色舊睡袍,頭髮卷在一個個捲髮夾上,臉頰和額頭上抹著的乳霜已經變硬,厚得好像馬上就要脫落一樣。

「誰來的電話?」

「我也不知道。他們讓我等著。」

「等著?在凌晨2點15分?」

「是的。」

「不是約翰吧?約翰什麼事兒也沒有吧?」

「我不知道。」他說,聳聳肩以平抑他升高的嗓門。有人凌晨2點鐘給你打電話,把你晾在一邊,你點數你的親屬們並一個個盤算他們的健康狀況。你列出七大姑八大姨,如果有爺爺奶奶輩兒的親戚的話,你還要合計合計他們的疾病。你想知道是不是你的哪個朋友心臟剛剛停跳了。你盡量不去想你還有個深愛的兒子,不去想這些電話怎麼好像總是在凌晨2點打來,也不去想你的腿肚子怎麼一下子緊張得僵硬沉重起來……

薇拉已經雙眼閉上,手指交叉放在癟薄的胸前了。赫伯特盡量壓抑住自己的慍怒,差點兒就要說出:「薇拉,《聖經》強烈建議你到你的小房間里去做這套動作。」如果那樣說了,薇拉會給她這個「不信教的、身處地獄的丈夫」「一個甜蜜的微笑」的。凌晨2點了還被晾著等電話,他想他承受不了那樣特別的笑。

電話又是「噔」一聲,另一個年紀大些的男人的聲音傳來:「喂,史密斯先生嗎?」

「是的,你是哪位?」

「不好意思剛才讓你等著,先生。我是州警察局奧羅諾分局的麥格斯警官。」

「是我的孩子嗎?我孩子出什麼事兒了嗎?」

他不由自主頹敗地坐到電話角的座位上,只感覺全身乏力。

麥格斯警官說話了:「你有個男孩兒名叫約翰·史密斯嗎,沒有中間名?」

「他沒事兒吧?他還好嗎?」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薇拉站到他身邊。那一刻她看上去還算鎮定,但隨後她就一把抓住話筒,像個母老虎似的:「怎麼了?我的約翰出什麼事兒了?」

赫伯特猛地把話筒又拉回來,還把她的指甲扯裂了一塊。他狠狠瞪著她,說:「我正在問呢!」

她盯住他,那雙和善的、已失去光澤的藍眼睛大睜著,一隻手猛地捂住嘴。

「史密斯先生,你還在嗎?」

一些話就像塗抹了麻醉藥一樣從他嘴裡掉下來:「我有個兒子叫約翰·史密斯,沒有中間名,對,他住在克利夫斯·米爾斯鎮,他在那兒的中學裡教書。」

「他出車禍了,史密斯先生。他受了重傷。我非常抱歉告訴你這個消息。」麥格斯的聲音很有節奏,很正式。

「啊,老天。」赫伯特驚呼。他的頭腦一團亂麻。以前在部隊里的時候,一個南方小夥子,巨人一般,好鬥兇狠,一頭金髮,名叫柴爾德里斯,當時在亞特蘭大一家酒吧的後面把赫伯特的屎都打出來了。赫伯特當時那感覺就跟現在一樣,像被閹割了一般,整個人被打成一攤無用的、污濁的廢物。「啊,老天。」他又驚呼了一聲。

「他死了嗎?」薇拉問,「他死了嗎?約翰死了嗎?」

他蓋住話筒,說:「沒有,沒死。」

「沒死!沒死!」她尖叫著,「撲通」一聲跪在電話角的地上,「哦,上帝啊,我們最誠摯地感謝您,求求您給我兒子降予您慈愛的關懷、愛與憐憫,用您的愛之手庇護他,我們以您的獨生子耶穌之名請求並……」

「薇拉你閉嘴!」

那一刻他們三個人都不說話了,好像在思考這個世界,思考它不那麼有趣的方式:赫伯特這個大塊頭擠在電話角的長凳上,膝蓋緊抵桌子底面,一束花靠在臉上;薇拉跪在走廊火爐格柵旁;那位看不見的麥格斯警官以聽的方式見證著這一場黑色幽默。

「史密斯先生?」

「哦。我……抱歉我們這兒太吵了。」

「完全可以理解。」麥格斯說。

「我兒子……約翰……他是開著他那輛大眾(Volkswagen)汽車嗎?」

「死亡陷阱,死亡陷阱,那些小甲殼蟲就是死亡陷阱。」薇拉含混不清地說。淚水順著臉龐流下,滑過晚霜光滑堅硬的表面,就像雨水滑在鉻合金上。

麥格斯說:「他當時在一輛『班戈與奧羅諾』(Bangor & Orono)公司的黃色計程車上,我就我現在所知道的跟你說一下。涉事車輛共有三輛,其中兩輛是從克利夫斯·米爾斯鎮出來的孩子開的。他們當時正在飆車,向東,開到6號公路被稱為『卡森山坡』的地方時,你兒子在一輛計程車里,向西,去克利夫斯。計程車和那輛逆向行駛的車迎頭相撞。計程車司機死了,開那輛車的小夥子也死了。你兒子和那輛車裡的一名乘客現在在東緬因醫療中心。就我所知他們兩人現在情況都很危急。」

「危急。」赫伯特說。

「危急!危急!」薇拉嗚咽著說。

哦,老天,我們聽起來就像是一場「百老匯小劇場」演出似的,赫伯特在想。他為薇拉感到尷尬,也為麥格斯警官尷尬,他肯定聽見了薇拉的叫喊,就像在聽幕後的希臘戲劇合唱隊一樣。他不知道這個麥格斯警官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有過多少這樣的對話,他覺得一定有過很多次。也許他已經給計程車司機的老婆和那個已經死了的小夥子的母親打電話通知過此事了。他們的反應是怎麼樣的?但這重要嗎?薇拉為她自己的兒子哭不應該嗎?一個人幹嗎在這樣的時刻還一定要考慮如此荒唐的事兒呢?

「東緬因醫療中心。」赫伯特邊說邊在一本便箋本上草草記下來。便箋本的封面畫是一個微笑表情的電話機,電話線拼出一個短語:「電話的朋友。」他又問道:「他的傷勢怎麼樣?」

「你說什麼,史密斯先生?」

「他傷在什麼地方了?頭、肚子?什麼?被燒傷了?」

薇拉尖叫起來。

「薇拉你能不能閉上嘴!」

「這方面情況你需要問醫院。我接到的完整報告距現在已經有兩個小時了。」麥格斯謹慎地說道。

「好吧,好吧。」

「史密斯先生,很抱歉要在半夜通知你這麼不好的事情……」

「是不好,確實,」他說,「我得給醫院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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