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一章 遊樂場

「一切都在轉盤裡,試試你的手氣,小小一個硬幣就能轉起幸運大輪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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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那個晚上,後來莎拉記得兩件事兒,一是約翰在幸運大輪盤上一連串的好運氣,二就是那個面具。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幾年後,當她能鼓起勇氣仔細回想那個恐怖的夜晚時,她所能想起的只有那個面具了。

約翰住在克利夫斯·米爾斯鎮的一棟公寓樓里。莎拉7點45分趕到那裡,把車停在拐角處,按門鈴進了門。今晚開她的車,因為約翰的車正在漢普登鎮的蒂貝茨修理廠里修理,是輪軸卡塞那類問題。有點兒貴,約翰在電話里告訴她,然後笑笑,是約翰·史密斯特有的笑聲。如果那是她的車的話,她會難過得哭呢——她的錢包啊。

莎拉穿過公寓樓走廊往樓梯走去,經過公告牌。平時,這個公告牌上面滿滿當當地貼著卡片式廣告,有摩托車、音響、打字服務,還有要搭乘汽車去堪薩斯州或者加利福尼亞州的廣告,以及準備去佛羅里達州,同時想與被搭乘者輪流開車並分擔汽油費的廣告。但今晚,公告牌上只有一張大布告,上面是一個緊握的拳頭,背景為鮮紅色,讓人聯想到火焰。布告上寫著兩個字:「罷課!」此時是1970年10月底。

約翰在二樓有一套朝向陽面的房子,他稱之為「頂層公寓」,你可以像雷蒙·納瓦羅那樣穿著小禮服站在那裡,端著球形大酒杯喝一大口裡普爾葡萄酒,然後從上往下看克利夫斯·米爾斯鎮廣闊、脈動的中心區:戲劇散場後急匆匆的人群、忙亂的計程車、霓虹燈。這座一覽無餘的城中有近7000套公寓,這是其中一套。

事實上,克利夫斯·米爾斯鎮主要就是一條大街、十字路口一處紅綠燈(下午6點以後轉為閃光警戒燈)、二十幾家商店,再就是一家莫卡辛鞋(moc)製造廠。和緬因大學所在的奧羅諾市周邊大部分鎮子一樣,它的真正產業是學生消費品——啤酒、葡萄酒、汽油、搖滾樂、快餐、麻醉品、食品雜貨、租房、電影等。電影院的名字叫「陰涼」,在開學期間,那裡放映藝術電影和20世紀40年代的懷舊電影。夏季時,就放映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演的意式西部片。

莎拉和約翰都畢業一年了,都在克利夫斯·米爾斯中學教書,他們這裡還沒有三四個鎮合成一個區,還有其他幾所中學。大學全體教職員工包括大學生們都把克利夫斯當作他們的城郊住宅區,因為這裡的稅收優惠到令人羨慕的地步。鎮上還有一所很棒的帶有全新的媒體配樓的中學。鎮民們也許要抱怨大學裡人們尖刻的言論,抱怨他們為了結束戰爭而進行的遊行,抱怨他們干涉鎮里的政治事務,但他們絕不會拒絕那些稅金,那些錢每年都出自文雅謙和的教師的家庭,或出自那些被學生們稱為「溫柔鄉」、而被其他人稱為「臟衚衕」的公寓大樓里的住戶。

莎拉敲敲門,裡面傳來約翰的聲音,有一種古怪的被蒙起來的感覺:「門開著,莎拉!」

她皺皺眉,推開門。除了半個街區以外閃光警戒燈的黃光忽明忽暗地映照過來之外,約翰的房子里一片黑。傢具全是一團團的黑影。

「約翰……?」

她不知道是保險絲斷了還是怎麼回事兒,於是試探著朝前走了一步,就在這時,一張臉現出在她眼前,漂浮在黑暗中,是一張從噩夢裡走出來的臉,發出幽靈般腐爛的綠光。一隻眼睛大睜,似乎正以一種受了傷的恐懼瞪著她,另一隻緊閉的眼睛陰險地斜視著。臉的左半部,也就是眼睛睜著的那半面,似乎還算正常。但右半部就是一隻怪物的臉,塌陷而又野蠻,厚厚的嘴唇向後拉開,露出雜亂無章且同樣寒光閃閃的牙齒。

莎拉悶聲一喊,跌跌撞撞地往後退。這時,燈一下子全亮了,約翰的公寓重現,黑暗的地獄邊緣不見了,牆上的尼克松 在推銷二手車,地上是約翰母親織的小地毯,葡萄酒瓶上放著蠟燭。那張臉不再放光了,她看到那不過是廉價商店在萬聖節前夕賣的面具。約翰的藍眼睛正透過睜開的眼洞閃閃發亮地望著她。

他摘下面具,親切地站在那兒對她微笑,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褐色的毛衣。

「萬聖節快樂,莎拉。」他說。

她的心還在「嗵嗵」猛跳。他真的把她嚇到了。「真有意思。」她說著轉身就走。她不喜歡被人這樣嚇唬。

他在門口揪住她:「哎……對不起。」

「你確實應該這麼說。」她冷淡地看著他,或者說是盡量冷淡地看著。她的不快實際上已經消弭於無形了。她無法對約翰一直發脾氣,就是這樣。無論她愛不愛約翰(這個問題她一直儘力想搞清楚),都不可能持續很長時間對他不滿,或者心懷怨恨。她甚至懷疑是否有人怨恨過約翰。這樣想挺無聊的,她不禁笑起來。

「好啦,這不是挺好嘛,老兄。我還以為你要走呢。」

「我不是老兄。」

他的眼睛盯著她:「我注意到了。」

她穿著一件肥大的皮大衣,是仿浣熊皮或者類似的那種俗氣的大衣,他單純的好色本性惹得她又一次笑起來。「這事兒你沒法兒表達。」

「哈,可以,我可以表達。」他說著一把抱住她親吻。開頭她還不回吻,但後來還是吻回去了。

「對不起嚇到你了。」他友好地用自己的鼻子碰碰她的鼻子,鬆開她,拿起那個面具,說,「我還以為你看到這個面具會高興呢。我打算星期五戴著它到主教室。」

「呃,約翰,那可是違反紀律的。」

「我會想法兒糊弄過去的。」他咧嘴一笑。而且見鬼的是,他真的會糊弄過去。

她每天到學校都戴著副女學究式的大眼鏡,頭髮向後梳成一個髻,特別樸素,看起來有點兒滑稽。其他姑娘穿的裙子,長度剛好到內褲邊下面,而她的裙子則是差不多到膝蓋那裡。(「我的腿比她們任何一個都好看。」莎拉也憤憤不平地想過。)她堅持按字母表來排座位,按照概率來說,這樣做至少可以把那些搗蛋鬼互相隔開。她還堅決地把不守規矩的學生送到副校長那裡,她的理由是,副校長作為一個主管人,一年要多拿500美元,而她沒有這個待遇。但她一直都和那個高一的老師有衝突,主要是紀律方面。更令人煩躁的是,她開始感覺到有一個形成團體的、大家心照不宣的評審委員會——可能是一種學校意識——存在著,這個委員會對每一位新教師進行審議,而且委員會的關於她的意見是:她不是很合格。

約翰,從表面上看似乎處處都不是一個好老師應該有的樣子。從一個班到另一個班,他總是迷迷糊糊地悠閑漫步,在打鈴的間隙停下來跟人閑聊,還常常因此遲到。他讓孩子們想坐哪裡就坐哪裡,因此每天同樣的座位上卻從不是同一個人(班上的壞孩子們總會被吸引到教室後面)。莎拉直到3月份才能記住他們的姓名,而約翰似乎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了。

他個子很高,人又懶散,孩子們都稱他為「弗蘭肯斯坦」 。而約翰似乎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還很開心。迄今為止,他的班級大部分都是安靜、守規矩的,只有少數學生逃課(莎拉上課一直都有學生逃課),而那個評審委員會,好像對他的反映就很好。他是那種再過10年就會獲贈一本學校年鑒的教師 ,而她就不是。她有時候挺想不通這點,又懊惱不已。

「走前想喝瓶啤酒嗎?來杯紅酒?隨便來點兒什麼?」

「不用了,我只希望你穿得講究點兒。」她說著抓住他的胳膊,決定不再生氣了,「我一直以來都最少吃三個熱狗。尤其是這種一年中最後一個鄉村遊園會的時候。」他們要去埃斯蒂,在克利夫斯·米爾斯鎮以北20英里的地方,這個鎮引人注意的是它在舉行「新英格蘭地區一年中最後一場鄉村遊園會」,不過說不準是不是最後一次。遊園會在星期五晚上即萬聖節前夕結束。

「星期五才發工資呢。我還是不錯的,我有8美元。」

「噢……天哪,」莎拉翻翻眼睛,「我一直都覺得我要是潔身自好的話,總有一天我會碰到一個有錢『乾爹』的。」

他笑著搖搖頭說:「我們男妓可是能賺大錢的,寶貝兒。我拿個外套就走。」

她從後面熱辣辣地看著他,一個聲音近期越來越頻繁地浮現在她腦海里,洗澡時、看書時、給班級進行考前準備時或是獨自做飯時,總會出現。此刻又出現了,就像電視上一則30秒的公益廣告:「他是個不錯的人,很好相處,風趣,不會讓你難受。但這就是愛嗎?我是說,僅此而已嗎?即便是學騎自行車還肯定會摔下來幾次,擦破膝蓋呢。就把它稱作進入人生新階段的一個儀式吧。不用想得太多。」

「我要去一下洗手間。」他高聲說。

「呃。」她笑笑。約翰是那種總要宣布自己想上廁所這種事兒的人——天知道為什麼。

她走到窗邊,看外面的緬因街。孩子們正把車開進停車場,隔壁是「奧馬克」,本地一個吃比薩喝啤酒的地方。她突然很想退回去和他們一起,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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