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過去的衛士,未來的侍女

從一開始,老年團就把蓋澤爾圖書館六樓作為活動地點。溫斯頓通過在文學院多年的關係搞到了這個場地。有段時間,他甚至在那裡的教工活動室弄到了一個房間。那是在玫瑰峽谷地震之後,有段時間那幫年輕的未來狂人對他們自己的技術修復心存疑慮,於是高層的空間就充裕了起來,只要你敢於登上高樓就有地方用。

最初幾年,有近三十名固定成員。成員每年都在變,但大部分都是21世紀的教職員工,幾乎每個人不是退休了就是被裁了。

慢慢地,老年團成員越來越少。連溫斯頓也離開了,因為他已經意識到繼續待下去也沒有什麼好處了,他把重返職場的希望押在了費爾蒙特高中的成人教育課程上。那個叫胡安·奧羅斯科的男孩無意間給他指了條捷徑:抗議圖書館升級項目。這個任務簡直是為老年團的核心成員量身定做的,這幾個核心成員基本上也是老年團剩下的全部力量了。

湯姆·帕克挨著玻璃牆坐著。他和溫斯頓俯瞰著那些抗議者。湯姆笑道:「院長,你是打算對這些唱詩班佈道嗎?」

溫斯頓哼了一聲:「沒這個打算。但是他們能看到咱們,朝他們揮揮手,湯姆。」溫斯頓說完便舉起手臂,像在祈福一樣,朝著在正門的合唱團和蛇路旁邊的台階上規模稍小的人群揮手。他其實曾經主動提出在遊行中發表演講,要是在過去,他肯定能以特邀嘉賓的身份發言。儘管他現在還是個重要人物,但已經沒有任何宣傳價值了。他翻閱著在人群上空閃閃發光的圖層,「哎喲,活動搞得很隆重嘛。還分了圖層。」但有些圖層是反對者建的,一些下流的幻象竄來竄去,模仿著抗議的人群。該死的。他關掉所有人工圖層,發現湯姆正在朝他笑。

「還在努力適應那些隱形眼鏡呢,院長?」他愛惜地摸了摸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事實證明,滑鼠和視窗環境才是最好用的。」湯姆的手划過鍵盤,他還在打開溫斯頓用隱形眼鏡直接就能看到的那些圖層。湯姆也許是老年團剩下的人中最聰明的,但他就是不肯與時俱進,「我設置了我的筆記本,它會挑出真正重要的東西來顯示。」他小小的屏幕上有圖像閃現。有些是戴著隱形眼鏡的溫斯頓沒注意到的:有人在抗議者上方設置了一個像光輪一樣的東西。有意思。

湯姆還在笑:「我不知道那個紫色光環是誰幹的。它是支持圖書館升級項目呢,還是抗議呢?」

湯姆的另一邊,卡洛斯·里維拉離開窗邊往後一靠,伸了個懶腰:「據記者報道,它反對圖書館升級項目。他們說光環是保佑過去的衛士的。」三個人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合唱聲不僅來自窗外的空地,也來自世界各地的抗議者之口。這樣彙集而成的大合唱象徵意義遠大于欣賞價值,因為不同地方傳來的歌聲完全不同步。

過了一會兒,卡洛斯又開口了:「近三分之一的實體抗議者來自外地!」

溫斯頓對他笑了笑。卡洛斯是個奇怪的年輕人,一個殘疾退伍軍人。他離老年團不成文的年齡要求差得有點遠,但在某些方面,他簡直和湯姆一樣守舊。他戴著小小的厚眼鏡,是21世紀初流行的那種款式。每個手指上都戴著戒指,兩個拇指也不例外。他穿著最老式的有顯示功能的襯衫,現在上面顯示的是黑底白字:「圖書管理員:過去的衛士,未來的侍女。」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卡洛斯是圖書館的員工。

湯姆在研究筆記本上的數字。「很好,全世界都注意到我們了。剛才訪問量衝過了兩百萬,以後看錄像的人會更多。」

「聖地亞哥分校的公關部門怎麼說?」

湯姆快速地敲了幾下鍵盤:「他們在撒謊,公關部那幫人說事件會很快平息下去。哈。但是主流媒體可沒有放過他們……」湯姆往後一靠,陷入回憶,「要是在從前,我會把我的相機藏在下面的樓層。如果他們屏蔽我,我就黑進公關部門的網站,把他們燒書的照片貼得到處都是。」

「dui,」卡洛斯點著頭,「但現在不容易做到了。」

「是的。變難了,這麼做需要勇氣。」湯姆摸摸他的筆記本,「現在的人就是這樣,他們拿自由換來了安全。我年輕的時候,警察可不像現在這樣無孔不入,也沒有時不時來收版稅的跳樑小丑。那時候還沒有『安全硬體環境』,觸發信號也需要用上一萬個晶體管。我記得我在1991年摧毀……」他又開始講他的光輝事迹了。可憐的湯姆,現代醫學也沒能治好他反覆啰唆舊日榮耀的毛病。

但卡洛斯似乎挺喜歡聽這些故事。他全神貫注地聽著,還不時點頭。溫斯頓有時不確定卡洛斯的熱情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到最後,他們想起來檢查光纖連接點的時候,我們已經把所有文件都刪除了,還……」

令人意外的是,卡洛斯竟然沒在聽了。他轉身面對書架,一臉驚訝。他蹦出了兩句中文,還好又迅速轉回英語:「我是說,請等一下。」

「怎麼了?」湯姆瞄了一眼筆記本,「他們把碎紙機打開了?」

該死,溫斯頓想。他本來希望抗議者能目睹那可怕的一幕。

「是的,」卡洛斯說,「但那是幾分鐘前,當時你正在說話。現在是另一個問題:有人闖進了卸貨區。」

溫斯頓跳了起來——以他那把恢複了一半活力的老骨頭能允許的程度:「你不是說下面有警戒措施嗎?」

「我以為有!」卡洛斯也站了起來,「你看。」一大堆圖像在溫斯頓眼前冒了出來,都是大樓北側和東側的監控視點,多得他看不過來。

溫斯頓揮手關掉了圖像:「我自己去看。」他鑽進書架之中,卡洛斯緊隨其後。

「早知道的話,我們可以在那裡安插幾個自己人。」這是現代才有的問題。大家習慣了安全防護滴水不漏,以至於當它出現漏洞的時候,都沒人去佔便宜!溫斯頓在心底暗暗盤算著這個新局面。溫斯頓本來胸有成竹,正在儘力不讓那些不知情的人搞砸計畫。可現在……唉,現在,可能得捅出更大的婁子才能讓計畫執行下去。

「合唱團看到這個了嗎?」

「不知道,最佳視點被封了。」卡洛斯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繞過樓中間的電梯和辦公室,朝著垂直於書架的方向走去。在書架的盡頭,溫斯頓瞥見了窗外的藍天。「你說過今天麥克斯·胡爾塔斯可能會來?」

「dui。是的,他可能會來。這周有好幾個圖書館要開始升級,但最重要的還是聖地亞哥分校。」胡爾塔斯不僅是「圖書館升級項目」背後的金主,也是校園附近生物實驗室的主要投資人。他那荒唐的圖書館升級項目把學校攪得天翻地覆的,可是本該抗爭到底的管理層竟然通過了這個項目。

快到窗口的時候,溫斯頓的腳步慢了下來。過去幾十年間,聖地亞哥分校的校園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任院長時大興土木造出來的建築已經被清空了——先是玫瑰峽谷地震,然後又遇上現代大學管理層的趨簡理念。校園重新變成綠樹成蔭、建築稀少的樣子,僅有的建築可能也是預製的半圓形大棚,這景象令他不無傷感地回想起早年他讀研時的校園。我們建了一個如此美麗的校園,卻被機會主義傾向、遠程教育和該死的實驗室敗光了。如果連自己的靈魂都沒有了,就算它能招五十萬個學生,又有什麼用呢?

他湊近東北側的窗戶向下望去。六樓是懸空樓層的最高點。從這裡幾乎可以看到正下方——圖書館的卸貨平台,一片滿是裂紋的水泥地。那裡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卡洛斯追上了溫斯頓的腳步,兩人一起往下看。過了一會兒,溫斯頓才意識到這個年輕人調出了低樓層的監控,可以看穿地板。「那不是麥克斯·胡爾塔斯,」卡洛斯說,「他身邊總有一大群跟班。」

「對。」但那是個有能力說服圖書館保安讓他進來的人。溫斯頓敲了敲玻璃,「往上看,你這個渾蛋!」從正上方這個角度能看到的實在有限。那個人的動作笨拙,帶著點抽搐感,像是重建過神經系統的老年人……溫斯頓有種不祥的感覺。然後陌生人抬頭了,溫斯頓有一種踩到狗屎般的感覺。

「上帝啊。」他感到既厭惡又好奇,只好說,「把他帶上來吧。」

從陽光直射的卸貨平台進入走廊,這裡顯得一片漆黑。羅伯特停下了腳步,適應這裡的光線。牆上布滿磨痕和剮痕,地面是裸露的水泥。這裡不是公共區域,他想起多年前和一群本科生一起潛入學校大樓裝備間的往事。

主顯系統在門和天花板上都顯示了小標籤,甚至連牆縫裡都有。這些標籤信息量並不大,都是一些標識符號和維護說明,跟從前人們貼在牆上的那些說明書差不多。如果不怕麻煩的話,他可以搜索這些標籤獲取更多背景信息,有些看起來很神秘。牆上有個銀灰色的大縫隙,上面顯示著:「懸臂-限制周期

所顧忌的新世界,找槍手代寫作業仍然是被明令禁止的,「我不知道顧教授今天遇到了什麼。不過他不是阻止了圖書館升級項目嗎?那不正合你們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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