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內部無用戶可操作零件

在那個不尋常的星期六之後,羅伯特待在他兒子家裡的時間少了很多。他還睡在樓上的房間里,有時他甚至在飯廳吃飯。米莉總是在別的地方,愛麗絲冷若冰霜,而鮑勃在家的時候,氣氛就更緊張了。羅伯特感覺自己時間不多了,但這和他的病情無關。

他在學校的空教室里待著,讀他的那些舊書。他上網比以前頻繁了,查姆莉格給他展示了瀏覽紙內那些先進得無法包裝成WinME界面的功能。

他還乘車四處轉,這樣一來,他既可以體驗一下自動駕駛車,也能看看聖地亞哥現在的樣子——說實話,聖地亞哥郊區那一帶和從前一樣毫無生氣。但是羅伯特發現這個全新的、殘缺的自己對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兒莫名地感興趣。現在到處都是神秘的機器,隱藏在牆壁里、樹上,甚至散落在草坪中。它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默默地運行著,幾乎無人察覺。他想搞清楚這些東西究竟散布了多遠。

有一天放學後,羅伯特乘車前往遙遠的東縣,一路經過了數不清的普通郊區。直到進入深山,房屋才變得稀少起來。過了埃爾卡洪二十英里後,他看到房屋之間有一片空地,那裡似乎正在打仗,巨大的煙柱從距離高速公路幾百碼處的建築物中噴射而出。他搖下窗戶,聽到了類似火炮發射的聲音。有一條輔路沿著一面高牆延伸開去,路邊一塊銹跡斑斑的牌子上面隱約可見「空中特快」這幾個字。

然後這片奇怪的戰場也被他拋在身後。

現在高速路開始進入一個長長的上坡,一路攀升到接近五千英尺的高度。高速路出口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長,汽車緩慢加速。根據他在WinMe的遊戲文件夾中找到的那個小儀錶盤的顯示,他們現在的時速超過了一百二十英里。路肩旁的石塊和灌木變得模糊不清,車窗自動關上了。超過最右邊人工駕駛道的那些車輛時,他彷彿覺得它們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有一天,我得重新學習開車。

然後,他翻過了山頂。車子開始減速,以五十英里的時速進入彎道。他想起大概1970年曾經和莉娜一起開車路過這裡,那時的八號公路比現在的窄得多。莉娜那時剛剛搬到美國加州,和她的家鄉英國相比,這裡大得讓她驚嘆。當年的她毫不設防,對他充滿信任。那時,她還沒選定精神科專業。

山峰從黃綠色漸漸變成棕色,最後裸露出成堆成堆的圓石。無窮無盡的沙漠從山下向遠處蔓延開來。他下了山,出了八號公路,沿著沙漠中的老路慢慢駛向安沙波利哥沙漠州立公園。離山脊上的最後一個居民區已經很遠了,這裡的景物與他念研究生時的樣子,甚至是好幾百年前的樣子,沒有什麼分別。

這些小路上仍有許多交通指示牌,有些生了銹,搖搖欲墜,但它們都是實體的指示牌。他看著一塊布滿彈痕的停車標誌牌在後視鏡內不斷變小,它真美。他繼續開了一會兒,來到了一條塵土飛揚、通往沙漠深處的小路。車子拒絕繼續向前開:「對不起,先生,這條路上沒有導航信號,並且我注意到您沒有駕駛執照。」

「哈,那樣的話,我下來走走。」意外的是,車子並沒有反對。他打開車門,走進微風徐徐的下午。他感覺到了自由,他可以看到無窮遠處,羅伯特沿著凹凸不平的土路向東走去。在這裡,他終於接觸到了自然的世界。

他的腳踢到了一個金屬物體。是個空彈夾?不是。他撿起來一看,是一個頂部伸出了三根天線的灰色物體,他把它扔進了灌木叢。連這裡也有網路,他拿出那張神奇的瀏覽紙,連上了本地網路。瀏覽紙內置鏡頭拍下的圖片顯示著他周圍的景物,幾乎每根草上面都飄浮著小字——這個叫豚草屬,那個是沙漠毒菊……頁面頂部滾動播放著公園禮品店的廣告。

羅伯特撥了411,頁面角落的計費表啟動了,顯示每分鐘將近五美元。這麼高的價錢意味著另一端有真人提供服務。羅伯特對著瀏覽紙說:「請問我離——」自然的世界「——我離未改造的區域有多遠?」

屏幕上一個標籤的顏色變了,這說明他的問題已經被分派下去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答道:「你已經快到了,朝著你現在走的方向再走……兩英里。不過我建議您,先生,這種問題不需要撥打411。只要……」

不等對方說完,羅伯特就把瀏覽紙塞回了兜里。他往東走去,影子橫在前方的路上。他很久沒有走過兩英里這麼遠的路了,即使在得阿爾茨海默病之前,走兩英里都有可能把他送進急診室。但今天他連喘都沒怎麼喘,關節也沒有疼。我身上最重要的東西被毀掉了,但其他一切都完好無損。里德·韋伯說得對,這是天堂的雷區。我真他媽幸運!

他聽到風中傳來電動發動機逐漸加速的聲音,他的車離開去接別的客人了。羅伯特連頭都沒有回。

他的影子越來越長,空氣越來越涼爽。終於,他來到了自然世界的起點。一個小小的聲音在他耳邊告訴他,他將要進入公園的無標記區域。過了這個邊界,就只有「低速緊急無線信號」了。羅伯特繼續向前走,穿過未標記的荒地。這就是在現代社會中最接近獨處的時刻了?感覺很好,冰冷,純粹。

周六與鮑勃對峙的場面突然向他襲來,感覺比眼前被暮色籠罩著的沙漠更加真實。很多年前,他曾經對兒子勃然大怒,責怪他把自己的才華浪費在軍隊里。但上個周六,怒火的方向變了。

「坐下!」長大的兒子用羅伯特以前從未聽過的語氣命令他的父親。

羅伯特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他的兒子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然後在他對面坐下,身子前傾靠近他:「米莉不願說細節,但我們都知道你今天下午做了什麼,先生。」

「鮑勃,我只是……」

「閉嘴。我女兒的煩心事已經夠多的了,不需要你再製造更多的麻煩!」他一動不動地瞪著羅伯特。

「……我並不是故意要傷害她的,鮑勃。我心情不好。」他隱隱地意識到自己在抱怨,但是停不下來,「莉娜在哪兒,鮑勃?」

鮑勃的眼睛眯了起來:「你以前這麼問過我,我當時想知道這是不是在演戲。」他聳了聳肩,「但現在,我不在乎了。今天之後,我只想讓你早點滾出去,但是……你查看過你的財務狀況了嗎,爸?」

這一天終於來了。「看過,……在我的WinME中有一個財務軟體。我有存款,2000年時,我就有好幾百萬了。」

「那已經是三次經濟泡沫之前的事了,爸。而且你每次投機都賭錯了。到了現在你的徵信水平勉強達標,所以你很難申請到任何形式的政府援助。納稅人對老年人並不同情,老年人佔用的公共資源太多了。」他猶豫了一下,「從今天開始,我的慷慨也用盡了。老媽兩年前就死了——在那之前幾十年就把你甩了。但也許你應該考慮考慮其他事情,比如,你在斯坦福的那些老朋友都去哪兒了?」

「我……」羅伯特腦海中浮現出一些面孔。他在斯坦福大學的英語系待了三十年,有很多面孔。他們中有一些人比他年輕很多,他們現在在哪裡?

鮑勃點點頭:「沒錯。沒有一個人來看過你,也沒有人試圖聯繫過你。我應該知道,早在今天之前,我就覺得,你身體恢複之後,就會再次開始傷害你最親近的人——這次受傷的是米莉。所以我一直努力想把你送到你的某個老朋友那裡。你知道嗎,爸?沒有一個人想和你扯上任何關係。哦,只有一些記者感興趣。你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和從前一樣多的粉絲——但其中沒有一個人是你的朋友。」他停了一下,「現在你沒有任何選擇。讀完這個學期,盡量學些東西,然後滾出我們家!」

「但是莉娜呢?莉娜怎麼樣了?」

鮑勃搖了搖頭:「媽媽死了。你不需要她,你只是需要一個人來照顧你,當你的出氣筒。但現在已經太晚了,她已經死了。」

「但是……」他有一些相互矛盾的記憶。在斯坦福的最後十年,在博林根獎和普利策獎的頒獎典禮上,莉娜都不在場。鮑勃剛加入海軍陸戰隊的時候,她就和他離婚了。然而——「你記得嗎,是莉娜把我送進了療養院——彩虹盡頭。然後在最黑暗的那段時間,她就在我身旁,還有卡拉也在……」他的妹妹,仍然是十歲的樣子,可是她2006年就去世了。他欲言又止,停了下來。

他兒子的眼中有東西閃爍著:「是的,老媽從前在這裡,卡拉也是。你別想用內疚感來對付我,爸。我要你離開這個家,本學期期末是最後期限。」

那是羅伯特自周六以來與所有人進行過的最長談話。

這裡很冷。他朝著沙漠深處走了很久。夜色籠罩了半個天空,群星高懸在他腳下一望無際的平坦地面之上。也許這就是《復活者的秘密》……他只想再次離開,在這片幽藍的黑夜中一直走下去。他繼續走了一會兒,然後放慢腳步,在一塊粗糙的巨石旁停下來,眺望著夜空。

幾分鐘後,他轉過身,迎著天空中燦爛的晚霞往回走。

功課上的壓力讓胡安的大蜥蜴任務受到了干擾。查姆莉格要求他們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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