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牢房」其實是離會客廳不遠的一個套間。屋內有自來水與空調。這座宮殿里有哪個封閉空間沒裝空調嗎?晚飯已經來了,又是紅薯和淡啤酒。
只剩他倆之後,拉芙娜繞著「高級寓所」轉了一周。「我想這裡隔牆有耳。」她說。
傑弗里聳聳肩:「事實上,那頭蠢蛋確實需要聽清楚一件事。」他的臉上被大掌柜抓出了一道狹長的血口子。他稍作考慮,叫道:「約翰娜沒有殺你的兄弟,渾蛋!」
「但你覺得他真的是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的兄弟嗎?」
傑弗里坐回椅子。椅子雖然有靠背,卻不太合人類的體形。「我曾經認為他是。現在我認為,這個共生體是個再造體。」他說。
「是個什麼?」
「約翰娜在殘體之家見過幾個這樣的共生體,之後她想出了這個詞。有的共生體有時想要恢複自己的早期人格,於是便試圖通過吸納新組件達到此目的。這樣的共生體通常是些有錢的蠢貨。」
「那不就是融合共生體?」她在飛躍界見過的十幾個種族,但爪族的生殖模式比其他任何種族都多。
「不完全如此。再造體更罕見。狗舍管理員負責尋找幼崽,幼崽要符合客戶的原有人格與思維風格。然後客戶會嘗試著將自身與幼崽結合,重塑曾經的自我。你注意到沒有,大掌柜的四個組件要比另外四個年輕得多?」
拉芙娜搖搖頭:「我看他們都是成年體。」
「他們都是成年體,但——我的想法是,年長的四個組件其實是約翰娜的寫寫畫畫的裂變兄弟。這個共生體正嘗試著恢複到裂變前的樣子。」傑弗里的臉上露出苦笑,「寫寫畫畫與行腳是約翰娜在這裡最先認識的朋友。你知道她是如何評價他的: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瘋狂發明家。當時,他剛剛裂變不久,似乎總也高興不起來,就像人類後悔婚姻破裂一樣。」
「而且看來分裂的另一半也有同感。」拉芙娜沉默了一下。阿姆迪的愛情小說藏品現在又有一個故事了!
傑弗里連連點頭:「這能解釋很多事情:商業帝國的建立,歸功於老企業家的那一半,狂野的創造力,大掌柜心目中的寫寫畫畫的特點,甚至他對人類的記恨厭惡,因為維恩戴西歐斯設法讓他相信,是約翰娜殺了寫寫畫畫。」
這麼說大掌柜或許並不是個惡棍……不是天生的惡棍。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那好吧,」拉芙娜說,「我們知道了我們面對的是什麼。這肯定是一個進展。我們得說服他認清真相……」
「但不能再惹出暴力。」他又笑了笑,這次並不是絕望的苦笑,「我會特別親切,絕不刺激他。」
「我也會適當地表現出尊重。我們得弄清哪些孩子還活著。」
傑弗里點點頭:「對。我很擔心格麗。大掌柜的薩姆諾什克語辭彙是成年人的,他顯然一直在讀書。但是當大掌柜講人類的語言時,格麗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告訴我們——」
她經受了拷打和折磨。拉芙娜想。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示意隔牆有耳,很多話就不該說出聲。「還有一件事,我們應該更多地了解約翰娜的情況。」
傑弗里輕輕點點頭,似乎在謹慎地選擇辭彙,然後說:「是的。大掌柜想殺了她——這就是說他認為她還活著。但他似乎不知道她在哪裡。而且誰也沒有提到行腳。」
他們對視片刻。行腳和約翰娜是在乘反重力飛艇做例行偵察的途中一起失蹤的。約翰娜之前告訴過傑弗里,他們將要前往大河沼澤河口。過去,約翰娜和行腳在外國城市附近一藏就是幾十天。想在大掌柜的底盤隱藏要比這些行動都困難得多,但有可能,他們倆現在就在這裡。她靠向傑弗里,在他的椅子扶手上畫了一個圓,然後點上一個點——就在這裡。
他又輕輕點點頭:「有可能。這是另一件需要留意的事。」
第二天早上,送早餐的共生體叫醒了他們。他不耐煩地等他們穿衣吃飯,然後催他們一路沿昨天爬過的樓梯,走出涼爽的「牢房」。
一直在下雨的天空現在一片瓦藍。雷雨雲砧依然掩蓋著大金字塔與日出。空氣幾乎潮濕得能滲出水,但這或許是熱帶的一天中最舒適的時間了。因為牢房裡更加涼爽也更加乾燥,所以拉芙娜完全無法品味這一刻的特別。
她和傑弗里坐進一輛車裡,在持槍共生體的陪同下穿過機場。機場北端的兩間機庫打開了門。一些共生體正在飛艇周圍忙碌,但看不出他們在做什麼。
這可能也無關緊要,因為他們的駕駛員並不帶他們去機庫。也許是大掌柜渲染的工廠參觀。他們的路線是南行,偶爾會通過橋樑越過他們在高空中見過的分洪渠。上午的空氣比他們飛來時清新得多。那時曾被霧氣掩蓋的景象已經可以辨認了……那是幾十座兵營式樣的建築。但即使是現在,她也無法看清這些建築中最遠的那幾座。
接近第一棟建築時,她發現它至少高十五米,差不多寬四十米。周圍地面上放著大堆大堆的——什麼?垃圾?不。近前她才發現,那是些木料和金屬的成品衝壓件,大致整齊地碼放在貨盤上。一排排的熱帶爪族拖著貨架來來往往,正在把東西搬進工廠,那些東西應該是工廠的生產原料。他們的篷車得往南邊兜一大圈才能避開運貨流。
他們又改變了方向,繞開運輸工人的路線,直接前往入口的一角。一名八體佇立在門廊下:正是大掌柜前來親自相迎。他的無線電單體以及神賜也在場。陰影里或許還有一名持槍共生體。
「讚美天人。」傑弗里乾巴巴地說,「維恩戴西歐斯不在。」大掌柜的隨從中只有一名身材不高的四體。
拉芙娜走下篷車時聽到一個人類孩子的聲音。開始她以為是大掌柜,但那聲音喊道:「拉芙娜!拉芙娜!」
她轉身看見了:「提莫!」
那男孩張開雙臂,瘸著腿全力向她跑來。拉芙娜也向他跑去,傑弗里緊隨其後。雙方在距離等待著的共生體幾米的地方相遇。拉芙娜跪在地上擁抱了他,彷彿他真的是一個年幼的孩子。今天他沒有反抗。
「看見你我真高興!」
「看見你我也真高興!」
放下提莫,拉芙娜發現他淚如雨下。他正在笑,也正在哭。過了一會兒,他不再看拉芙娜,而是向傑弗里跨出一步。
「嘿,提莫,」傑弗里嚴肅地說,伸出手去,「你怎麼樣?」
提莫伸手與他相握:「還好。你現在在幫拉芙娜嗎?」
「我——」傑弗里瞥了拉芙娜一眼,「是的,提莫,我在幫她。」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頭,「我真的在幫她。」
「你看見格麗和艾德維了嗎,提莫?」拉芙娜問,「他們還好嗎?」
「格麗正在恢複。我們都待在主塔上面的牢房裡。」他朝宮殿的方向輕輕指了指,「艾德維,恐怕他——」
「艾德維·維林患了一種腫脹病。我盡了最大努力救治他,但是,唉——」
這句插話讓拉芙娜抬起了頭,並看到大掌柜的所有組件都專註地盯著他們。那無疑是維恩戴西歐斯慣用的聲音,身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正站在大掌柜身旁。她忍不住怒視著那個無辜的可憐單體。「那麼,維恩戴西歐斯,」她問,「艾德維當時在你的手中?有任何人見過他的屍體,能證實你的診斷嗎?」
當她說話時,提莫握住了她的手。這是示警。
但維恩戴西歐斯似乎沒有因這個問題而不安。他的語調十分輕鬆:「病情顯而易見。我保存了遺體,歡迎你隨時來檢查。」
提莫的手仍然緊握著拉芙娜。
「現在還不必。」她回答。
大掌柜不耐煩地哼了一聲。「那就好。」他說,「你不是我們的上司,拉芙娜·伯格森多。我把你帶到這裡,是因為我想知道你能不能為我工作。」他的一些組件越過她的肩膀盯著傑弗里。
參觀工廠的開頭不順,但大掌柜的情緒向來就猶如日光與雲層般陰晴不定。他們走進大廳,爬上位於整條生產線上面的長平台。大掌柜堅持要拉芙娜跟他一起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這位八體的口氣就像驕傲的工程師斯庫魯皮羅。他詳細地指點著各項細節,對一切發表意見。他頤指氣使地掃視整個大廳。「這座大廳全長一千二百米,裡面有兩千名爪族全職工作。這是較為陳舊的大廳之一,沒有接上電力線路。主要的動力來源仍然是蒸汽機。還有,我敢打賭,你的王國里肯定沒有像這樣宏偉的東西。」
好吧,他甚至比斯庫魯皮羅更善於吹牛。但這還是比他的其他情緒容易忍受。「你說得很對,先生,」她答道,這是實話。大廳幾乎望不到邊,斯庫魯皮羅的北區實驗室的所有生產活動都可以在這一座建築物里完成。她看不到下面有任何聚集的共生體,只有沿著生產線各工作點並肩工作的成群爪族。工作過程迅速而又煩瑣,而且沒有停頓,就像被公主們推翻的血汗工廠。她試圖想出一個更順耳的詞。慢著。這幅圖像中有一個與任何古代文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