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來到門前的是友好的四體,不是那個持槍的共生體。「阿姆迪肯定也沒事,傑弗里。」拉芙娜說。相信這一點吧。
飛艇的巡航高度低於以往,但云層的遮蔽不再那般嚴密。一片略帶綠色的暗色天空正下著雨,條條陽光斜穿雲靄,折射出幾道彩虹。
天空下的這座城市一眼望不到邊。布局雜亂無章,由此你可以看出這是貧民窟。但現在拉芙娜能感覺到這片風景中隱藏的另一面:如果不理會貧民窟的組成部分——垃圾,這個地方是在尋求美好的,它想憑藉真菌與森林的交融成為一座大城市,甚至它的細節也不全令人厭惡。她能嗅到炊煙,食物的香氣幾乎掩蓋了空氣中飄蕩的污水氣味。
「天人啊。看,拉芙娜,爪族聚集!」
大部分街道都被建築物簇擁,可她看到的……是廣場?多數廣場直徑僅有五六米方圓,但它們偶爾會連接成更大的空間。她看見遠處面積約有一公頃的開闊空間,石頭路面。到處都是爪族——房頂上,街道上,石頭空地上。無數爪族如此緊密地聚集在一起,這裡肯定不會有共生體。
「十年前,這裡還不是這樣,」拉芙娜說,「『縱橫二號』在接近爪族世界時拍過照片。」熱帶地區的資料只儲存在完整的磁碟影像里,當時森林上空的雲蓋只有幾道縫隙,但——「當初可不似這般擁擠,而且,嗯,當時看上去更簡單些。」她又繼續觀察了一陣,疑惑不解。這裡的群落本身不可能具有超級智能。在這方面,它們甚至連支持廣域認知的交流技術都沒有,思想聲需要好幾分鐘才能滲透這一整座大城市。但那裡存在著某種形式的團體活動。熱帶爪族分布得疏密不一,它們不只聚集在成堆的腐爛植物——不少較小的廣場上遍地都是——周圍。在某些地方的地面,群落成員會彼此保持好幾米的距離。它們不像是在如此空曠的區域進行協同思考,因為它們中沒有聚合的共生體。這簡直就像是……拉芙娜注視著一塊空白區域,直到飛艇飛過。啊!「看到那些空地了嗎?它們在動。」
「什麼?」
「你看——」因為他倆各在一扇窗戶邊,她沒辦法指給他看。「看下面那條街道。」她指的只能是那條向遠方蜿蜒延伸、大部分被建築遮擋的道路。
「對了……好吧,我看見有幾個地方相對稀疏。」兩人觀察了有一會兒。「是的,」他最後說,「那些爪族正在不那麼擁擠的區域緩慢地向前移動。哈。我想你應該在前科技時代的城市裡見過這種狀況。它們難道有專門的警務人員整頓交通嗎?」
「我看不是交通管制。群落稀疏的區域也會縮小、擴大。看那座廣場。」
有那麼一瞬間,他們所看到的情況幾乎完美證實了拉芙娜的說法。一群分布稀疏的爪族從一條支路移過來。廣場和主街上的爪族稍微靠向道路兩邊,擁擠路況略微得到緩解。可是,當它們重新回到街道中央,道路立即變回原來那般擁擠。這個熱帶群落就如此反覆地沿著支路一直向前。
「是啊,」傑弗里緩緩地說,聲音中帶著驚訝,「這是貫穿城市的密度波,我們只能在街道和廣場上見到。」
「好像這些爪族都在隨著音樂搖擺。」真是一出大合唱。
飛艇做了一次緩慢的長距離轉彎,他們的觀察視角也隨之改變。現在,離他們最近的陸地藏在低矮的雲層下,一道道陽光依然在遠方閃耀,照在拉芙娜在爪族世界見過的最大的建築上。「天人啊,」她輕聲說,「任何攝影作品都無法與之相媲美。」
他們離得太遠,無法看清細節,不過可以看出主建築是四面體,邊緣因坍圮而不規則,但總的來說,這座金字塔線條完美,即使在薄霧當中,表面也閃耀著金色的光澤。龐大的金字塔底座是一系列次級金字塔,每一座都很可能大於新城堡,而它們腳下是更小的金字塔。這些金字塔越來越小,拉芙娜一直望下去,一直到目力的極限。
他們的飛艇再次轉彎。金字塔淡出視野。「另一艘飛艇在那邊。」傑弗里說。那架飛艇比他們低得多,正在降入下方的雲蓋。它像魚躍入大海的泡沫那樣在雲層間穿梭,然後消失在雲間。不久後他們進入了雲層,穿過之後,迎接他們的是牛毛細雨中的灰色清晨。地表不再有混亂的貧民窟和雄偉的金字塔。她瞥見了與東海岸皇家宮殿非常相似的塔尖與圓頂。我敢打賭,那裡就是維恩戴西歐斯、大掌柜稱王稱霸的地方。在另一艘飛艇的正前方,地表開闊,平坦得如同桌面。任何一顆與地球相像的行星上的低科技居民都能認出那是機場,雖然泄洪道和幾座大水塘影響了機場的外貌。
機場盡頭,五座建築物赫然矗立。與金字塔相比,它們自然相當渺小。可實際上,每座都大得足以容納一艘飛艇。其中兩座建築的雙扇弧形門已經開啟。
維恩戴西歐斯站在他的飛艇的著陸塔邊,看著地勤人員泊好大掌柜的飛艇。
我恨透了熱帶!每次回到這裡,他都不禁抱怨。從他能記事起,酷熱與潮濕就是他最厭惡的,與此相比,今天早晨的微雨都勉強算是享受了!這裡有寄生蟲、腸道蟲和食肉蟲,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疾病。據數據機說,疾病都是那些微生物食肉者造成的。他過去從不嘔吐,現在卻頻繁發作。早年在這裡居住時,維恩戴西歐斯因病失去了兩個組件。找到合適的替代品是不小的挑戰,儘管他有無數原材料可供挑選。
然而……維恩戴西歐斯的部分組件凝視著左邊那幢大掌柜為他修建的宏偉宮殿。在北方,木女王頒布了對他的死刑判決,維恩戴西歐斯在那裡可不敢住如此豪華的場所。由於維恩戴西歐斯自身有兩個組件是熱帶爪族,所以他偶爾也會一反常態地喜歡這裡。維恩戴西歐斯曾在數據機中讀到過自然選擇的資料。這種觀念古雅而直接,但用在自己身上一點也不好玩!假如勝利遲遲未能到來,他有可能願意留在這鬼地方,不回北方。意識到這一點讓他驚駭不已。
他要同時忍受氣候和大掌柜。無線電先生的當地組件就站在幾米開外,充當他與大掌柜的聯絡紐帶。看起來烏特比維恩戴西歐斯更凄慘。一部分原因是這個生物必須穿著沉重的消聲斗篷;另外一部分原因則是烏特眼中的恐懼。烏特受到的訓練就是要畏懼、服從與保守秘密。這些課程必須暗中傳授,讓維恩戴西歐斯核心成員外的手下毫不知情。昨夜之後,這傢伙有更多理由恐懼了。這個畜生擺弄客艙鑰匙是想幹什麼?守衛說他沒穿斗篷,所以不管他去哪裡,都必定處於毫無思考能力的狀態,而且活動區域僅限定在船內。這是烏特免受終極懲罰的唯一代價。大掌柜不能容忍任何出軌行為再發生了。
烏特滿懷懼怕地靠近,轉達的卻是大掌柜本人自信而苛求的聲音:「回想一下吧,維恩戴西歐斯。我要的是把兩個兩腿人都帶給我。此外,還有瑞瑪斯里托菲爾的殘體。」
毫無疑問,大掌柜正悠閑地享受著他宮殿中的舒適。那個死肥豬的信念是「活著便要享受」,說白了,就是臟活累活都丟給維恩戴西歐斯一個人。即便如此,維恩戴西歐斯八年的鞠躬盡瘁也沒能讓他更容易地討好這頭蠢豬。表面上,他還是恭敬地回答:「我明白,先生。他們的飛艇剛剛泊好。」
「那兩個共生體怎麼樣了?」
維恩戴西歐斯早就料到他會問這個。如果應對得當,他就不必送走他們。「他們是忠於人類的蠢貨,但我會祛除人類施加給他們的影響的。」
烏特轉達了一聲嘆息:「跟那些兩腿人混久了常有這種結果。真想知道他們是如何辦到的。」
「他們的科技是他們壓倒性的優勢,先生。」
「當然。但科技終究無法保護他們免於落入我的手中。」
維恩戴西歐斯做了個鬼臉。不等談話超過一分鐘,大掌柜的自大本性就暴露無遺了。正是因為這樣,他容易操縱。「您的時代即將來臨,先生。我看到飛艇的艙門打開了。我會派一輛篷車把人類直接送到您面前。」
謝天謝地,大掌柜沒有興趣繼續談話。也就是說,不必繼續奴顏婢膝了。維恩戴西歐斯還待在地面指揮塔上,分散各個組件,觀察從另一艘飛艇上走下來的囚犯們:
里托——瑞瑪斯里托菲爾僅剩的東西。他看著那個單體莊嚴地闊步走過混凝土地面。雖說她現在幾乎就是個廢物,但還是有可能製造麻煩的。
拉芙娜和傑弗里——約翰娜死後,現存最危險的人類。他們有能力摧毀他創造的一切。審問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與鐵先生的殘體後,他弄清楚了切提拉蒂弗爾辦砸差事的原因。
如果大掌柜沒有介入後續搜查,他還是有可能幹凈地了結他們。可現在呢?或許幸好他們沒有落入他的手中,否則他可能無法抵抗除掉他們的誘惑。唉,他殺掉了替大掌柜照管的其他人,這讓他在大掌柜眼中信譽大損。
他看著篷車載著兩名人類和單體走遠。大掌柜的守衛步行跟著。
這場大敗中有什麼好消息呢?阿姆迪勒拉尼法尼。他或許是個理想的人質,而且顯然還是個娛樂型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