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對峙與純潔王子本人預想的不一樣。飛艇機組成員花了好久才固定好纜繩,因為王子的塑像比看起來要脆弱得多。裹著無線電斗篷的單體在地勤人員之間穿行。這個生物的行為不同於拉芙娜見過的任何單體。他既不像里托那樣誇張地胡言亂語,也不像那個口才欠佳的殘體一般沉默不語。他似乎在用合理的方式與共生體談話。
第二艘飛艇終於放下了登陸梯,一個共生體——身形矮小的四體——出現了。他的每個組件都帶著一對十字弩臂似的棍子。棍子金屬質地,筒狀,貼著背綁在組件身後,幾乎與肩齊平。拉芙娜起初還覺得那武器的造型獃頭獃腦,後來才意識到,那都是輕型槍械,與她和斯庫魯皮羅設計的火器非常相似。持槍共生體走向純潔王子,披無線電斗篷的單體則與純潔王子並肩而行。
共生體與單體在離王子幾米處禮貌地站住。單體剛一開口,阿姆迪的同聲傳譯隨即在拉芙娜耳旁響起:「幹得不錯,我的好共生體。你們拖住了逃亡者,幫我們爭取到不少時間。」
純潔王子咯咯地發聲回答,阿姆迪口氣傲慢,翻譯還像過去那麼傳神:「代價高昂啊,我的大人。我們可沒少吃苦:讓出大廣場這麼長時間,還要裝出享受可怕演出的樣子。為所有這些出乎意料的不快,您應該會有些額外的表示吧。」
拉芙娜瞪了阿姆迪一眼:「翻得太誇張了。」
「我發誓,」阿姆迪說,「純潔王子真是這麼說的。」
「哦,沒錯,純潔王子就和這八體說的一樣愚、愚蠢。」這聲音聽上去像一個受驚的小女孩,但語帶譏諷。是那個單體在說薩姆諾什克語。
阿姆迪身子一晃,所有組件都看向那個單體:「你是誰?」
這回,單體的聲音變成了成年人類,而且有點耳熟:「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我的胖朋友。」
單體皮毛上的花紋被無線電斗篷遮住了大半,但不管怎麼說,想通過單個組件來辨認共生體的身份本來就不容易。這個共生體的其他組件肯定也各自穿著斗篷,散布各處。但小女孩的聲音是從哪兒學來的?
大概意識到無法理解這些對話,純潔王子凝視著在場所有的人。他再次要求金錢補償,只不過這次更加委婉。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笑著,朝已經裝滿硬幣的幾輛推車努了努鼻子。
面對這種羞辱,純潔王子瞬間暴怒,他霍然起身,深褐色斗篷在他身後飛舞起來。廣場周圍的士兵見勢,迅即拈弓搭箭。又有兩名持槍共生體走下飛艇,這批地方惡霸便立刻偃旗息鼓了。他們顯然見識過火器的威力。純潔王子的目光掃過守衛和人群,他慢慢冷靜下來,邁動高貴而僵硬的步子離開了廣場。無疑,他會在未來說起今夜的故事,但只會在很久之後。等到那時,與他的說法相左的事實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他的手下從廣場上拖走戰利品,人群散去,但拉芙娜還是能看到許多平民躲在陰影中,害怕但又好奇地觀望著。
大掌柜的手下把傑弗里、阿姆迪和拉芙娜留在了廣場中心,身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指揮著部下搜查大帳篷和馬戲團篷車。他們拿走了提燈和所有發光體,就連遠在廣場另一端的那些也沒有放過。然後,他們用顎斧砍向那輛華麗的馬戲團篷車。拉芙娜心想:真奇怪,直到這些淺色木材和磨爛了的金銀絲織品被砍碎,我才覺出它們的美麗。身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對民間藝術漠不關心,卻非常謹慎地指揮行動,顯然以為車裡還有別的魔法玩具。結果,他們只搜出了地圖。
這時里托也被人從大帳篷里放了出來。她繞著篷車殘骸徘徊,看上去有些困惑,甚至有些傷感,但很快便開始為揮斧砍斫的共生體出謀劃策。當對方確認她的饒舌毫無價值之後,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把她帶到了一邊。簡短交談之後,里托高叫一聲,跳著舞穿過廣場,奔向印有大掌柜標誌的飛艇。她跑過廣場中央,比平時叫喚得更厲害。她躲進阿姆迪的個人空間,顫聲詢問。阿姆迪齜著牙向她撲去。
廣場另一邊,無線電斗篷單體不知在下達什麼命令。里托退開,像狗一樣揚起頭望著阿姆迪,繼而扭身朝飛艇跑去。
「阿姆迪,里托說了什麼?」
阿姆迪聚攏成防禦姿態,惡狠狠地瞪著里托離去的方向。「我現在不想討論。」他說。
包括地圖在內的各種小玩意兒都被裝上了印有大掌柜標誌的飛艇。無線電斗篷單體走回廣場中心,身後跟著螺旋牙線和一名持槍共生體。螺旋牙線在抱怨著什麼,不時蹦出幾段意為「理解忠誠」的和聲。單體沒有理會那個殘體,他看了兩個人類一眼,用先前的成年人類聲音說:「如此遠距離的追蹤,總算有了完美的結局。走吧。」他開始向第一艘飛艇走去,然後趔趄了一下,轉身用小女孩的聲音說,「更正。帶人類上大掌柜的飛艇……呀呀,咔咔,咯咯——」他開始向持槍的共生體下達指令。
一名持槍共生體驅趕拉芙娜和傑弗里穿過廣場,而另一名攔住想要同行的阿姆迪和螺旋牙線。那個單體轉向阿姆迪說:「你不行,胖朋友,你去我的飛艇。」
傑弗里轉身:「等一下!我們得待在一起,不然——」他泰山壓頂般逼近單體。那生物踉蹌著後退,一屁股坐在鵝卵石上。持槍共生體的一個組件移動肩膀,雙筒槍管向前滑去,直至槍口消聲器越過頭頂。另一個成員走到那個組件身後,將槍口對準傑弗里。拉芙娜發現,持槍共生體的其他組件正盯著她。
單體尷尬地站了起來,可那個成年人類的聲音聽上去很愉快:「我想,這種情況足以說明你們不能待在一起。胖子和殘體跟著我。」
傑弗里瞟了一眼對準自己的雙筒槍管,攥緊了拳頭。
阿姆迪過來將他的朋友圍在中間,終止了這場對峙。「沒辦法,傑弗里。求你了。我不會有事的。」但拉芙娜發現阿姆迪在顫抖。
那個單體咯咯一笑,想說點什麼,但只是切換成小女孩的聲音說:「別害……害怕。你們會喜歡我和我的飛艇的。」
傑弗里鬆開拳頭退後,由憤怒轉為驚奇。他指著那個單體說:「這個……東西誰都不是。它只是個通信網路!」
阿姆迪點點頭:「這麼用無線電斗篷真是暴殄天物。真想不到他們會如此——」
「夠了!」單體說。槍手們推搡著俘虜,帶領他們走向各自的空中牢房。
飛艇底部,空氣中充斥著燃油的氣味,聞起來和斯庫魯皮羅的調和機油並無二致。但大掌柜的飛艇並非純粹的工藝剽竊:登船舷梯寬敞到足以容下整個共生體,比斯庫魯皮羅的設計奢侈多了。我看他們未必知道如何穩定浮升氣囊中的氫氣吧。
登梯中途,拉芙娜回望廣場。純潔王子早已無影無蹤,可她仍能看到農夫和城鎮居民躲在陰影中向外張望。我們今晚真是演了出大戲啊。這個念頭在她的頭腦里一閃而過。對面另一艘飛艇旁無線電斗篷單體依然留在地面上,螺旋牙線和阿姆迪的多數組件已經上了船。阿姆迪的兩個組件回頭望向他們這邊,發出鳥鳴似的鼓勵聲。
傑弗里停下,低頭向對面望去。越過船體底部的弧線,他朝阿姆迪揮手致意。然後,拉芙娜身旁的共生體晃晃槍筒,示意傑弗里繼續登梯,拉芙娜緊跟在後面。接近船尾的地方,蒸汽感應式發動機不斷加速,發出嗡鳴。
大掌柜的飛艇是爪族的想像力與「縱橫二號」的實用主義相結合的結果。客艙大致分成兩層,內部裝潢為恢宏的東海岸風格。主通道的牆體表面鋪著經過拋光的軟木層(對聽力好),搭配帶有隔音被的岔路,大大減弱共生體擦肩而過時出現的精神不適。天花板高一百三十厘米,對於共生體來說,這點空間就已足夠,但人類卻站不直身子。
「我說,不知內維爾來訪時會怎麼想?」傑弗里說。好吧,說句公道話,這兩名人類的牢房恐怕是間特等艙。從門到飛艇外壁大約有兩米的距離,牆上鋪了厚厚的隔音材料。如果讓兩個共生體分站在牆壁兩側,相距只有幾厘米,估計他們也不會感到不適。
「我猜,內維爾的盟友對他的尊重,就和他對爪族的尊重一樣多。」拉芙娜說。
飛艇上裝有一對十五厘米寬的舷窗,這樣的間隔能夠保證共生體擁有良好的平行視野。飛艇轉了彎,月光灑進船艙。「角落裡有個金屬蓋。」她掀開蓋子,傳出一縷淡淡的廁所氣味,發動機的雜訊也變大了。拉芙娜笑了:「自帶衛生間的特等艙。」如果不考慮生活在航線下方的地面生物,大掌柜這座空中宮殿的衛生設備倒也算便利。
傑弗里爬向船體內壁,透過一個舷窗向外看。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神情黯淡。「我們似乎正在向南飛,我看不到另一艘飛艇。」他又張望了好一會兒,「什麼都沒有!」傑弗里離開舷窗,壓低聲音繼續說,「我好擔心阿姆迪。」
「我看不至於,傑弗里。大掌柜對我們似乎還算客氣。」如此樂觀的說法缺乏說服力,拉芙娜自己也似乎沒什麼自信。
傑弗里搖搖頭:「只是暫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