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16

對拉芙娜來說,時間已成碎片,一切前因後果都變得混亂不堪。還有一些關於聲音、影像和氣味的片斷被孤立出來。疼痛。顛簸的旅途。黑暗中令人窒息的惡臭。溫柔的雙手。傑弗里怒吼的聲音。

另一些片斷是在暮色中。在一小塊記憶碎片里,她感覺自己被覆蓋著皮毛的溫暖軀體包圍。是阿姆迪。他在和她輕聲說話,語氣急促。而在另一段記憶中——也可能是同一段——一個長著殘缺的低音耳朵的共生體撞飛了阿姆迪,然後啃咬拉芙娜,好像食肉動物玩弄食物一般。

一個個支離破碎的白晝與黑夜。在那些較長的記憶碎片里,有個共生體一直坐在她身邊。其中兩個組件的鼻子上各有一塊白斑,看起來完全相同。是螺旋牙線嗎?那個共生體會喂她食物,還在她因嘔吐而窒息時幫她轉頭,清理她身上的污物。他並不總是如此體貼。有幾次,他用濕布狠狠地擦拭她的臉。有時他還會暴跳如雷:「我只是給囚犯擦屁股的!」這有點好笑,有時他還會抱怨她精神不正常。「你又在學我說話,」他怒吼道,一顆腦袋湊近她的喉嚨,「『給囚犯擦屁股的,給囚犯擦屁股的』,你就不能閉嘴嗎?」

最長的幾段記憶都是在明亮的白天。她身上裹著溫暖的毯子,被綁在緩慢移動的車頂。當她睜開眼時,能看到很多東西:冰雪覆蓋的森林,駕車的螺旋牙線,加儂·喬肯路德,還有走在車後面的傑弗里。傑弗里看上去是那麼憔悴。

當然還有其他共生體。有時他們會走到貨車旁,不止一塊記憶碎片的開頭是:「她快死了嗎?」是那個殘耳朵問的。那是個六體,每個組件都有阿姆迪最大的組件那麼大,但看起來更強壯。他的薩姆諾什克語說得很差,只是拼湊起來的一些人類語言片斷。

然後就是螺旋牙線的回答:「快了,切提拉蒂弗爾大人。你看她鼻子上的傷,她的狀態越來越差了。」

兩個共生體交談的聲音很小,只有拉芙娜能聽到。「別想歪點子,螺旋牙線。」共生體說著,其他組件看向拉芙娜看不到的地方,「她必須是自然死亡。」

阿姆迪走過來想說話,但被螺旋牙線轟走了。

另一個共生體也和螺旋牙線說了話。那是個身材瘦小的五體。他沒說薩姆諾什克語,似乎在問螺旋牙線拉芙娜什麼時候會死。拉芙娜能近距離觀察那幾個組件,他們目光冷漠,充滿敵意,叫聲中還流露出了憤怒。

之後是最長的一個記憶片段。這段記憶始於殘耳朵的再次來訪。那個共生體走到貨車邊,盯著拉芙娜靜靜地看了好幾分鐘:「螺旋牙線,她還沒死。」

「是的,不過快了,切提拉蒂弗爾大人。」

「她的呼吸都變了。她的眼睛還能動,不像你說的那麼虛弱。」殘耳朵發出憤怒的嘶吼,「人類應該很容易死才對,螺旋牙線!」

「但是您說不能用非正常手段啊,大人。這個兩腿人也許能活下來——但看她碎裂的鼻子很難。就算她活下來了,腦子還不如單體。」

「沒有也許。」切提拉蒂弗爾看向遠處,就像貨車前面有什麼東西或者人一樣,「我還會來的,螺旋牙線。」說完,他向前走去。

他們又向前走了一兩分鐘,螺旋牙線輕輕戳了戳拉芙娜的背:「你好點沒有?」

拉芙娜沒有回答。那天下午,她一直這麼毫無生氣地躺著。由於無法轉頭,她只能靜靜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他們行進在深谷中,她能不時看到一條與行進路線平行、翻滾著白沫的河流。她聽出前方有一輛貨車。另外,她看到身後還跟著一輛貨車——那似乎就是她零碎記憶中出現過的運載飼料的貨車。阿姆迪、傑弗里和加儂走在飼料車後面。過去這段時間裡,傑弗里和加儂成了——或許談不上是朋友——共犯。他們很少說話,每當加儂不看他時,傑弗里就會攥緊拳頭。

當陽光從林間退去,拉芙娜看到了覆蓋在樹冠和山谷高處的皚皚白雪。現在,陽光比之前更燦爛了。黃昏來臨之際,她聽到爪族發出低鳴示警。貨車離開小路,穿越積雪,進入樹林的最深處。切提拉蒂弗爾一路飛跑回來,邊跑邊取下望遠鏡。之後,他把望遠鏡架在雪地里,調整角度,順著樹林的縫隙看去。駕車的爪族在驅趕馱豬,試圖讓它們保持安靜。過了一會兒,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警惕地看著周圍。只有切提拉蒂弗爾在動,他緩緩抬起望遠鏡,追蹤著那個正朝這邊來的東西。

片刻之後,拉芙娜聽到了蒸汽感應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聲。是斯庫魯皮羅和「俯視之眼二號」。緊接著,飛船的聲音越來越響……然後漸漸歸於平靜。切提拉蒂弗爾放下望遠鏡,站了起來。一個出現在拉芙娜視線之外的共生體發出噝噝怒吼,切提拉蒂弗爾又趴了回去。所有人繼續保持沉默。幾分鐘後,切提拉蒂弗爾再次起身,惱怒地朝車夫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起程。

他們行進在越來越昏暗的暮色中,拉芙娜想起了下午發生的事。她想起了每一件事,彷彿那是一條不間斷的時間溪流,因果關係全部符合邏輯。

可能晚了點,但她的生命開始復甦。

假裝昏睡也許是最安全的辦法,但拉芙娜很快意識到這完全不可能。她身上全是記憶深處的那種味道——她的衣服和身體散發出的味道。要是沒有螺旋牙線,她身上的傷口肯定都流膿發炎了。表面上螺旋牙線假裝怒火中燒,卻偷偷地用幾塊濕布——外加給她換了一次衣服——創造了奇蹟。既然她已經清醒,就沒法再忍受下去了。還是當個殘破的單體,祈禱他們手下留情吧。

當他們停下來過夜時,拉芙娜讓螺旋牙線將自己放到貨車旁邊的地上,又讓他幫自己重新裹好毯子。當螺旋牙線拿食物喂她時,她的雙手從毯子里掙脫出來。螺旋牙線沒有立刻把碗給她,而是猶豫了一下之後,才放到她手中。他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什麼也沒說。

這一晚,拉芙娜第一次近距離觀察綁架她的這夥人。她看到,在那堆篝火周圍至少坐著四個共生體。阿姆迪、傑弗里和加儂包攬了大部分的粗活,他們還有自己的小營地,螺旋牙線給她的食物就來自那裡。儘管在昏暗的燈光下,傑弗里的臉色依舊和她記憶中的一樣難看。他盡量不朝她那邊看。在這一點上,阿姆迪就不如傑弗里,說到底還是他的腦袋太多了。加儂呢?雖然看上去也不怎麼開心,但他吃了很多。

他們三個很可能不是囚徒,但在這伙綁匪中充其量也只是底層成員。在拉芙娜恢複了思考能力之後,她想到了一百萬種解釋。過去傑弗里背叛過她……這次肯定會不一樣。加儂呢?他會是她的另一個秘密同夥嗎?這更讓人難以置信。

拉芙娜並沒有因為穀物甜漿想嘔吐,但現在……她掙扎著站起來。「要吐了——」她對螺旋牙線說。那個共生體猶豫了片刻,時間非常短暫。他很快拿來約翰娜的舊靴子,幫她穿上。等到她一站起來,他就催促她快點去灌木叢。她聽到了加儂的笑聲。

對於拉芙娜來說,扮演大腦受損的單體不難。如果沒有螺旋牙線的幫助,她連走路都辦不到。當他們走到灌木叢邊,她便癱坐在了地上。螺旋牙線扶著她站了一會兒,之後他就離開了。天色昏暗,共生體已經看不清周圍了,但拉芙娜卻能清楚地看出螺旋牙線的喜悅。他不用再給囚犯擦屁股了。也許他的喜悅不只是這個原因。

「你的腦子好了吧?」螺旋牙線將音量壓到最低,彷彿聲音來自她的耳朵裡面。這是只有共生體才能做到的定向發聲。拉芙娜冷靜地點點頭。「很好,」螺旋牙線繼續低語,「不過你還是越少說話越好……我有很多事要告訴你。」隨後,他便一言不發了。

在他們跌跌撞撞地返回營地的途中,拉芙娜注意到螺旋牙線的腿一瘸一拐。她想起來了,就是他將她從住處趕出來的,他的腿也是被她擠斷的。

螺旋牙線把拉芙娜放在貨車旁,她感覺有好多雙眼睛在看著自己。過了一會兒,第二個恐怖的綁匪走了過來,揮手示意螺旋牙線走開。那是個瘦削、淺色瞳孔的共生體。他在她身邊晃來晃去,嘴裡還說著薩姆諾什克語,但他根本不懂人類的語言。拉芙娜邊呻吟邊扭動著身體,裝出智力受損的樣子。就這樣過了幾分鐘,那個五體離開了。他似乎跟切提拉蒂弗爾一樣,因為她好轉的跡象而惱火。他轉身對螺旋牙線說了句話,就走了。拉芙娜心想,我這樣夠像將死之人了吧?

營地里的多數人都安頓下來了。對爪族來說,昏暗的篝火顯然無法看清眼前的事物,但這並沒有妨礙那兩個綁匪頭目活動。前面的貨車頂端出現了一道綠光。他們從「縱橫二號」上拿來了一盞可調節式提燈。切提拉蒂弗爾在車頂上展開了什麼東西。地圖嗎?他看上去像是在請教那個身材瘦削的五體。

過了一會兒,他們關燈休息,留下至少一個負責巡邏的共生體。拉芙娜看到幾個影子鑽進了樹叢。那是他們布置的哨兵嗎?時間在慢慢流逝。周圍只有動物發出的輕微聲響,之後這些聲音也消失了。毫無疑問,那些躺下的共生體中有一部分還醒著,但他們沒有發出人類能聽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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