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14

約翰娜非常喜歡乘坐反重力飛艇,只是有些時候——比如現在——飛行體驗有點太過驚險了。她屏住呼吸,試圖平復狂跳不止的心臟,然後瞥向艙室另一端的行腳問道:「現在我們距離地面多高?」

「不用擔心,」他興奮地答道,「離地面還遠著呢。」

約翰娜探身出去,室外陰雨連綿,一片昏暗。他們已經在熱帶爪族的領土上空飛了幾百公里,更準確地說,是一路滑翔和搖晃了幾百公里。下雨之前,她看到地面多個地方出現火光,是在煮飯還是獻祭?她看不清任何細節,也聞不到柴火的味道,因而猜測飛艇此時距離地面至少還有一公里。也許下方還只是叢林,不過行腳說他聽到了爪族沒完沒了的叫聲。如果他們試圖飛越的是一座城市,那它的面積堪比斯特勞姆所有城區之和。

飛艇急行向前,險些傾覆。類似的狀況一路上已經發生過好多次了。行腳全力穩住飛艇。他要是失敗了,他們就又得頭腳顛倒著飛了。幸好,這一次的危機很快就被克服了。飛艇很快恢複到正常的飛行高度。他們在黑暗中平穩滑翔的那幾秒,感覺就像是坐在一艘真正的飛船上。

「實際上,」行腳說,「我們此刻距離地面750米。」他注視著不斷閃爍的顯示屏。約翰娜一看到這些顯示屏就頭疼了,更別提在整個旅程中,它們還會一直不間斷地提醒各種潛在的安全隱患。這些年下來,飛艇的大部分船載感測器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損毀,零件故障和功能失靈時常發生。他們要想觀察地面狀況,如今只能靠自己的眼睛了——通過敞開的窗戶,或者透過反重力飛艇上那些尚未被修補遮擋的部分向外觀察。

再飛行不到十公里,他們可以暫時降落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區域,那裡也是沼澤匯入海洋的地方。通常情況下,只有位於同步衛星高度的軌道飛行器才能提供最準確的導航信息,但今晚他們還不打算用它。

「你又在編造數據了吧?」約翰娜問道。

一顆狼狗模樣的腦袋轉向她,用鼻頭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嘿,」他說,「只編了十位數而已。」當然了,只要他們飛得夠低,行腳完全可以聽出距離。「雖然談不上精確,但也無傷大雅。」他繼續道,「我敢說,內維爾他們肯定還沒發現,我們今晚沒去熔爐峰。」

「沒錯。」他們明天要飛快地察看一遍,然後火速返回。

「別擔心啦,」行腳說,「我們早就該來這裡了。」

大雨傾盆,天氣無風,飛艇正以每秒數米的速度勻速滑翔。不一會兒,艙室地板開始積水,行腳聲稱這些雨水幫了大忙,讓他更容易維持飛艇的平衡。

現在,他們的飛行高度已經很低了。一股混合了污水和野獸惡臭的氣味在空氣中瀰漫開來。對於行腳他們來說,這種氣味並不陌生。他們聽熱帶佬和水手的殘體說過,這裡的城市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大、更擁擠;心智全無的都市化擴張摧毀了一切思維和秩序。這裡被稱為「合唱之都」,並非空穴來風。

「它們以前沒這麼吵,」行腳說,「現在簡直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在齊聲高歌。聽上去,它們的日子似乎過得很開心,只不過……嘿,說不定真有永無止盡的交歡這種事。」

他們越降越低,約翰娜再次看到地上的火光,不過有很大一部分都被擋住了,只有零星的閃光,時而躥起一陣讓人窒息的滾燙黑煙。她瞥了一眼右邊,抬起頭喊道:「行腳,快看!那邊是不是有東西在飛?」

行腳的兩個組件順著約翰娜所指方向看去。飛艇晃動了一下。「我什麼也沒看到。不過,確實有一些奇怪的噪音。」

自軌道飛行器恢複使用以來,一直有人試圖用它監視整個大陸,甚至包括共生體都未踏足的熱帶地區。軌道飛行器的光學設備比光感測器強不了多少,只有千米級別的地面解析度,遠不如「縱橫二號」十年前使用的近場成像系統。說話間,他們的反重力飛艇已經到達大河沼澤河口上空。那裡是熱帶爪族最密集的聚居地,看來「縱橫二號」上的圖像和航海傳說中對這一點的記載是一致的。

此刻,神秘的火光不見了。約翰娜發現,在她左側有一簇忽明忽暗的微光。那是個龐大而靜止的物體,細雨中無法看清它的形狀。

「當前高度是四百米,飛船正駛往沼澤中那個溫暖潮濕的著陸點,今晚我們將在那裡過夜。嘿,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兩百多年前,我——也可以說大部分的我——曾在這裡生活了十天。那是我離熱帶群落最近的一次。」他陷入沉默,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那些傢伙的叫嚷聲消失了。我敢說,這片沼澤往內陸延伸的距離比我們想像中要遠。我們或許可以降落在這裡。」

「就算可以也不要,好嗎?」約翰娜說。

「好吧。明天一定會很有趣。就算沒發現大掌柜,只要能讓我看到這些年來一直渴望見到的東西,為此搭上性命也值——」

一陣巨響。飛艇翻了個跟斗,猛地向地面衝去。

「行腳!」

「不是我弄的!」五體怒吼一聲,顯然還在跟操縱系統搏鬥。這次的狀況比她記憶中的任何一次都糟糕,除了行腳自找麻煩的那幾次,比如很久以前他「意外」飛向了月球。「左側升降舵正在——」

飛艇顛倒過來,以機身右側某處作為支撐點前後搖擺。這既是反重力材料的優點,也是它的缺點。這種材料就像某個跟眾多物理定律談判的律師,稍等一會兒,浮力說不定又會上升。

也可能不會。突然,有什麼東西折斷了,他們的飛艇再次下墜。行腳滾到約翰娜身邊,兩個組件探出窗外,張著嘴巴在雨中大口呼吸。還好,他的組件一個也沒少。片刻之後,他回來了,嘴裡叼著反重力材料。「接著!」他說,「抓緊別放!」

約翰娜抓住那塊反重力材料的邊緣。它扭動著,就像活了一樣,正試圖從她手中逃脫。行腳用嘴咬住剩餘的材料。他左右晃動材料,想靠它們浮在空中,現在任何自動化控制系統都指望不上了。

「我們這次要完蛋了!」行腳喊道。實際上,他們並不是真的在墜落,只是向下的速度比正常情況下要快得多。

有東西在敲打飛艇的右側,接著轉到左側,之後又轉向右側……最後是底部的一陣劇烈撞擊。約翰娜感覺自己快要暈過去了。記憶中行腳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聽起來你還活著,對嗎?」

哦,居然不是回憶。「對。」她終於答道。

「哈,又一次完美的著陸。」

「你沒事吧,行腳?」

行腳沒有回答。爪族在承受衝擊力方面比成年人類更強,但共生體中出現倒霉鬼的概率也更大。「差不多,」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就是勒爾撞傷了一條前腿。」他猶豫了一下,「別管那個了。我們安全著陸了,而且離熱帶爪族還遠。」

「可是我們沒能飛到沼澤地那裡。」

「是啊,」他輕笑了一下,「連你都聽出來了。我們降落在了岩石之類的障礙物中間,我出去看看情況。」話音剛落,他的幾個組件已經走了出去。

「嗯。」不知怎麼回事,她還是沒法站起來。她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下。哦。她解開安全帶,爬進雨里。行腳說得沒錯,他們降落在了堅硬的物體表面。她用雙手四下摸索:這裡有低淺的水窪,裡面沒有淤泥。這塊石頭或許是經冰川蝕刻的岩石,或許——她摸到一些有規則的縫隙——鋪路石。她站起身,發現全身都被雨水浸濕了。

行腳聚集在約翰娜腳邊。大個子組件疤瘌舒服地靠在她身上。

「讓我們來看看這飛艇還剩下點什麼。」一道光亮起,勾勒出行腳一顆腦袋的剪影。行腳調暗提燈的光,用嘴巴叼住,光只能照向一面。燈光掃向整個飛艇,行腳的兩個組件在殘骸周圍嗅個不停,毫無疑問,他在探測聲音。「天哪,」他說,「讓這玩意兒再飛起來絕對是個挑戰。」

飛艇的外觀本就不好看,行腳這些年來的修修補補無異於雪上加霜。現在船體開裂,僅剩的反重力材料碎成一塊一塊,仍在奮力上浮。

行腳突然把燈熄了。「我聽到了爪族的說話聲。」他在約翰娜耳邊低語,同時把燈塞到她手裡,「調到你的眼睛能看見的亮度。」

約翰娜點點頭。她把燈光調成淡紫色,微光下勉強能看清腳下的地面。這樣一來,外面的爪族就發現不了他們了。與此同時,除疤瘌之外,行腳的所有組件爬回飛艇,取出了應急補給背簍。他們以前就靠背簍里的裝備撐過了好幾周。

行腳說:「我覺得那些爪族是在找我們。我們在降落時弄出了很大的動靜。」

約翰娜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音量回答,疤瘌的腦袋與她的腰部等高,能清楚無誤地聽見:「那些是普通的共生體嗎?」

「沒錯。我們本該被無腦的熱帶佬包圍才對,可我卻聽到了東海岸的爪族語。」即便他們此後再無重大發現,此行抱著的最大疑問也已經找到答案了。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把消息傳送給拉芙娜和木女王。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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