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12

「哎,『老虞婆』這個詞是啥意思?」貝爾朝提莫的故事書努了努嘴,那是一本《尼喬拉古代童話故事集》。

「嗯,我不知道。」提莫回答。他疑惑的時候就會像這樣皺起眉頭,「下回再去『縱橫二號』,我們可以查查資料庫。」她剛認識提莫那會兒,這種問題會令他恐慌。每當他遇到一個無法立即作答的問題時,提莫都會因為震驚而瞪大雙眼。貝爾相信,這些人類曾經知曉一切,提莫的反應就是最好的證明。

如今,提莫碰上問題也不驚慌了,他會去問問別人,或是去「縱橫二號」的公共區域查詢一番,要麼就利用手頭資料現找答案。現在,提莫就在故事書中翻找起來,人類靈巧的手指飛快地捻動書頁。「在這兒呢!」他說,「第十三頁,聰明的考古學家說起這個第四十頁上的『老虞婆』,他稱她為『呸爾夫人』。」

「貝爾是美人兒的意思。」貝爾說。那是她給自己選定的名字,而她也是最早幾個用人類語言取名的爪族之一。這是個大膽的舉動,儘管她後來被踢出木女王的內閣,曾經的名號「聰明的王室顧問」也頃刻間淪為笑料。

提莫咧嘴笑道:「我知道。嘿,我想起《公主與沼地百合》那篇里,『夫人』是對貴族女子的尊稱。所以,『呸爾夫人』應該是指『美麗的貴婦』吧。」

「嗯……」或許她可以換個名字,「呸爾夫人」或者「呸爾夫人老虞婆」,改用爪族的發音方式好像也還可以。她玩味著其中的可能性,提莫將注意力回到故事上,放聲朗讀起來。曾幾何時,貝爾也一門心思研讀過這類書籍,即兩位女王推出的「大眾出版計畫」中的書目。這些書能教你看懂拉芙娜·伯格森多制訂的天才規劃,不過那都是她下台以前的事了。

至於這本書,故事發生在駭人的熱帶,詭秘多變的人性也是其必不可少的元素。如果排除這兩點,那它就與爪族王國的民間故事沒兩樣了。拉芙娜總會在演講中反覆提到尼喬拉星球,稱其為她治理王國的範本,貝爾也因此對尼喬拉產生了興趣。雖然提莫很愛讀這本新出的故事集,但她後來發現書中的故事全都是虛構的。通過偷聽年長孩子間的談話,貝爾逐漸認識到拉芙娜·伯格森多的愚蠢。尼喬拉的歷史對拉芙娜影響深遠,但在人類孩子看來只是神話,跟這本小書沒什麼分別。要是之前有人問貝爾(或者叫『老虞婆呸爾夫人』,這樣似乎更好聽),她會告訴他們,拉芙娜·伯格森多離垮台不遠了。如今失勢已成事實。

拉芙娜和貝爾之間一大差別在於:拉芙娜仍舊住在一個跟宮殿差不多的地方。貝爾已能漸漸看出其後的政治原因了。總有一天,內維爾·斯托赫特將無法繼續忽視貝爾和她的提莫……

「真遺憾,『老虞婆』原來是這個意思。」提莫合上書,就近摟住其中一個組件的肩膀,「今晚還想再讀一則故事嗎?」

貝爾通常會更留心聽這孩子說話,可現在她只記得幾分鐘前自己神遊天外時,提莫打量她的眼神。就算他沒在朗讀,也總能東拉西扯,連續說上幾個小時。這很不尋常——至少對爪族來說是這樣——他怎麼能談論著那麼多的東西,卻絲毫不帶一點思想聲呢!有那麼一會兒,她都在考慮要不要承認自己走神了。偶爾,他也能猜出她沒有在聽。還是算了,她可以等他睡著了再溜回來,看看「老虞婆」到底什麼意思。或許她今晚就該把整本書都讀完,但如此一來,接下來的幾個夜晚,她就真的無事可做了。

屋外,也不知是什麼龐然大物過街,發出砰砰的聲響。聽聲音像是馱豬隊,至少有六頭,拉著好幾輛貨車。動靜很大,直接穿透牆壁內襯的隔音材料,傳進屋來。此外,還有車輪聲和撞擊聲,就好像輪胎軋過路面,彈起的小石子擊中了房屋牆壁。他們的小屋坐落在城鎮南端的貨運大道上。大道建成之初,貝爾還覺得木女王準是膨脹了:這條路實在太寬闊、太平整了。如今,貨運大道直通崖畔港,見識過沿途的車水馬龍後,貝爾(私下裡)承認,她已產生了全新的看法。

她幾乎要衝出屋去,對著趕畜人破口大罵,但隨即有了更切實際的想法:「提莫,你不覺得我們住在這種破房子里很不公平嗎?」雖然彈指之間,小屋就能變得溫暖明亮,即使是在北方的冬天;雖然它很舒適,天空的孩子到來之前,即便是女王的住所也無法同它相比,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對照其他人,他們的房子還是寒酸了一點。

提莫輕撫她的肩膀,試圖安撫她。說來也怪,他們居然相處了那麼久,以至於他的安撫見效了。她儘力想要擺脫這個念頭。他應當比她更抗拒現在的處境才對。貝爾走了大運,得到了屬於她的人類,但敗興的是,提莫·瑞斯特林是她見過的最隨遇而安、最心平氣和、最通情達理的生物。

「我們也可以去住公共宿舍,跟其他孩子和他們的爪族密友一起,貝爾。要不然我們也可以寄宿在某個新組的家庭,你知道,比如秘島上的拉森多一家。我還以為你想要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呢。」

如果貝爾還是那個「聰明的王室顧問」,而提莫是另一位顧問,那她幾乎能肯定,這是提莫巧妙而刁鑽的反擊。然而,那是提莫,她知道他這麼說純粹是因為天真。貝爾當然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她還有什麼辦法能把這孩子留在自己身邊,而不被他的人類朋友,甚至別的共生體吸引走呢?他們在一起將近九年,提莫一直是她的飯票。如果她不再是提莫的法定監護人,她恐怕連這棟房子也住不起。

「不是這樣的,」她發出一聲人類的嘆息,「我只是認為你值得更好的待遇。你知道的,我都是為你好。」

「噢,貝爾,」提莫放下書,搖搖晃晃地走到四個組件中間,「要是你真想要個更好的房子,我可以在拉芙娜面前提一句。我只是不想那麼干。」

誰在乎拉芙娜怎麼說啊?貝爾心想,但她沒有說出來。伯格森多已然失勢,充其量就是個不重要的玩家。反倒是她的提莫正日漸成長為重要的角色,儘管他自己並未察覺。在新會場,貝爾經常躺在他的腳邊裝睡,其實是在偷聽人類說話。

據貝爾所知,提莫的父母社會地位很高,能和王國內的廢品回收員相提並論。提莫繼承了他們的天賦——這份天賦在這裡恰好是稀缺資源。內維爾和他的死黨不喜歡提莫。他們不喜歡他天真的意見,也不喜歡他對其他孩子的影響。但無論如何,提莫都會是我上位的有力工具!重要的是選擇最佳時機和手段,以對抗內維爾一夥。不過,播種要趁早:「也許我們可以問問內維爾,或者畢里·伊格瓦,他人還不錯。」

男孩打了個哈欠。「也許吧。」他略微有些發抖,「好累啊,不能再讀了。我要睡了。」

在提莫還處於幼兒期的時候,她每晚會來幫他掖好被子。現在,這已成了全無必要的例行公事了。但這孩子還和過去一樣小,沒能像其他孩子那樣長大。這也就產生了別的問題:他太虛弱了,比她認識的任何人類或者共生體都更需要睡眠。儘管他從未對她不忠,她還是擔心會失去他。

她的幾個組件簇擁著提莫爬上樓梯,來到他睡覺的小閣樓。樓頂那個小巧的電燈開關很是奇妙,只需用鼻子輕觸開關,牆上一塊方形瓷磚就會發出藍光。

「嗯,燈光有點……暗。」她說。

「我覺得還成,」提莫說,「但房間沒有平時暖和,我敢打賭是蒸汽管道出了問題。」這種事情時有發生。他們的小屋是最早一批接上加熱塔的,換句話說,設備也是最差的。

今晚實在太冷了,他們真該找個人問問,申訴一下。她檢查了玻璃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的,沒有漏風。離小屋最近的那盞街燈壞了,屋外的情況也看不出個究竟。他們果真要去投訴的話,問題還真是不少。

其餘幾個組件都在忙著給提莫蓋被子。「我們再加幾床毛毯。」她說著又在毯子外添了條破舊的綠被子。這還是之前去海難船探險時得來的,是她唯一的收穫。她還因此差點失去提莫的信任。他指責她搶劫了垂死之人。好吧!可哪裡有什麼垂死之人?一個人也沒有嘛。當時倖存下來的熱帶佬們如今過得可舒坦了,誰也沒回海里去找丟失的東西。

她只有一根舊骨針,就用那匹綠色面料縫製了被套,又拿蛙雞絨做填充物。活計做得粗糙,針腳也不齊整,畢竟她的組件里沒一個有縫紉技巧的相關記憶的。八年過去了,針腳已經散開,被套上布滿蟲蛀的小孔。後來還是在提莫的堅持下,她才留下它的。

「夠暖和嗎?」她問。

「嗯,夠了。」他就近拍了拍她的腦袋。

「那我再待一會兒,放哨。」這也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貝爾的一個組件挪到床尾,坐在被子上,另一個趴在床邊的地板上。一兩米之外,剩餘兩個組件端坐著,留意各種動靜。她關上燈:「晚安,提莫。」

「晚安,貝爾。」

房間里一片黑暗。在這樣一個冬夜,沒有街燈,天空烏雲密布,四周暗得恐怕連提莫也看不見東西。好在她能聽見房間里的任何聲響,只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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